郭严隶：幸福的出处

　　如今，草原上的人们大都不再游牧，他们在一块水草丰茂的地方停留下来，筑砖瓦之舍，过定居生活。乘汽车一路行来，你会见到许多这样的牧民新住所。这就使那些美若莲花的传统蒙古族民居——蒙古包显得尤为珍贵。

　　被带领着走向那户人家，并不仅仅是去参观他们所居住的已日渐稀少的蒙古包，更主要的，是去拜访那家的女主人。人们说，她是贡格尔草原上著名的神枪手，拥有一个美丽的绰号：“一马三枪”。

　　那座蒙古包看上去已有些陈旧了，它独立在一条河的旁边，河水不深，河面也不宽，秋天的河岸已经没有了青青碧草。蒙古包的门前有一道宽宽的车辙，一直通到望不尽的远处去，那就是住在蒙古包里的人们与外面世界相通的路。

　　主人用香气四溢的奶茶招待远方来客，奶茶装在一个大茶壶里，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火炉上去烧开。先是一位蒙古族中年妇女用水舀子往茶壶里兑牛奶的情景，使人看得发呆，她的动作那么轻盈而富有耐心，像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舞蹈。接着，不停地把干牛粪塞进火炉里去的年轻姑娘拴住人的目光，牛粪太多了，她只好用手去把它们掰开，她掰牛粪的动作利落简洁，宛似在摆弄草原上的秋菊花瓣。

　　中年妇女叫其其格，穿着普通的汉族服装，极其普通的一位女性，甚至看不出太鲜明的蒙古族特点，然而，却正是那个曾经像春雷一样声震草原的“一马三枪”。

　　与其其格交谈，需要向导做翻译。向导亦是蒙古族，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蒙古歌曲唱得极好，刚才在蒙古包里，他唱一支歌，客人就喝一碗酒，他手捧洁白的哈达，一支支地唱下去，不需要伴奏，不需要虚张声势的麦克风，他的歌声深厚嘹亮，仿佛永不疲倦。歌声在蒙古包里旋荡轰鸣，穿透蒙古包厚厚的围毡，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其其格满脸笑意，显得十分快乐，她的蒙语说得流利、婉转、动听。客人说话时她一直看着，笑着，等客人说完了，她立刻转过脸去看那高个子男人，等待他的翻译。

　　她11岁开始学习骑马射击，“一马三枪”是十六七岁时取得的成绩。民兵训练的时候，在飞身上马，左脚踏进鞍蹬，右脚朝另一侧的鞍蹬踩入的一瞬间，“啪、啪、啪”三枪已经射出，每发子弹都正中靶心，毫无偏差。    这神奇技能的得来与后天的努力分不开，更多的，当得益于马背民族与生俱来的秉赋，骑、射之事因为与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需要紧密相连，所以成为他们代代相袭的、最擅长的生存本领。

　　“一马三枪”的美誉是一顶光芒四射的桂冠，足可以让一个年轻女子在平凡的生活中脱颖而出，闪闪夺目。其其格曾经那般荣耀，而今却过着如此平淡的生活，她的心里是否会感到有些落寞？她神射的本领不仅能赢得荣誉，亦能给她带来更实惠的用处，她有没有想过借此到外面世界去换取荣华的生活？

　　面对这样的询问，其其格连连摇头，没有，落寞是与热闹相对应的，她的心上从来没有飘荡过因为深感荣耀而起的热闹，因此，也就没有热闹散尽之后的落寞。她的心潮是平静的，骑射之技只起到美化她人生的作用，就像这平坦辽阔的草原和草原上清澈湛蓝的天空，纷繁的野花只会装点它的美丽，飘逸的白云只能衬托它的深远，没有嚣扰，没有物欲，有的只是恬淡宁静。她从未向往过外面繁华世界色彩缤纷的生活，对于她，能给心灵带来快乐的，只有宽阔无际的草原。她十分平常地看待自己的功夫，认为那是和雄鹰天生能高飞、骏马天生能驰聘、百灵鸟天生能歌唱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不变的心愿，只是希望能多养一些牛羊，因为牛羊成群的景象能令草原更加富饶、安详。

　　这些话鲜活勾勒出一颗朴实无华的心灵和它所具有的殊异之美，叫人知道什么是人性的淡泊安详，什么是人心的与世无争。并不奇怪，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这户人家与周围自然环境之间水乳交融的和谐情态，已经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和谐是生存状态的最高境界，它必须缘起于事物的内部。

　　令人一时之间惊而忘言的，是心中因其其格而骤起的联想，这个马背民族的后裔，与她的远祖们是多么地迥然不同啊！大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历史上一度出现过的马背民族鼎盛辉煌时代就是他执缰缔造的。史书上这样介绍他：完颜阿骨打的先辈们往往具有非凡的体格和胆量，能徒手搏虎斗熊，扼杀豺狼，阿骨打的个人素质又远远超过那些已然十分杰出的先辈们，弓马方面，别的将领射200步，阿骨打可射350步。他13岁射飞禽，发三箭中三鸟。就是这技艺过人之处使完颜阿骨打不能安分，常生狂妄野心，终于，在躁狂野心的支配下，他带领几千部族于某一日冲出家园，去呼啸奔突，抢夺天下，灭大辽，吞北宋，建立金国。然而，仅维持了48年，不可一世的大金国就倒在了血泊中，给予它致命一击的是更加勇猛凶悍的另一个马背民族部落——蒙古族。

　　蒙古帝国创建的动机略有不同，成吉思汗最初举事并非为了称王称霸，而全然是为了自保。他的父亲也速该早逝，使他们母子饱尝世态炎凉，昔日部族首领的尊荣随风而去，不仅外族人横加欺侮，本族中人也开始歧视他们，家产、奴仆渐渐被抢光，最后竟连性命都难保。在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情况下，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奋起反抗，于是，成吉思汗组建军队，开始了他的长征。这种长征是可怕的，也是惨烈的。

　　金人也好，元人也罢，都是恃力仗勇，凭借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殊勇武性情、强健体魄而争得天下。

　　时光静静流逝，掩埋了一切，改变着一切。

　　思索的目光投向远方，远方白草飘拂，河流如带；思索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飞鸟回还，白云悠悠。

　　将目光重新拉回到其其格的面庞上，忽然顿悟了贡格尔草原美的真谛，人是一切的根本。魅力之源，不是清风明月，不是碧波鹄影，而是纯净透明的人的心灵。

　　心灵的恬淡安详是人类幸福的出处。

　　马背民族英雄先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他们奔突一世甚至不惜杀戮却终未得到的东西，已捧在了他们后代儿孙的手里。因为生活着其其格这样平和安详的蒙古族后裔，贡格尔草原会变得越来越迷人。(郭严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