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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方新:陪父亲看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6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方新

  正月十二,父亲从乡下来看病。

  乍一见,吓我一跳,春节回去还好好的,眼前的他却呈现出病态的陌生:脸上扣一副深色眼镜,他解释说怕光。我让他摘下来看看到底怎么了:两个眼球滑稽地向外凸着,一只似乎厉害些,要挣脱眼眶跳出来似的;几块黄斑、几片青灰的絮状物布在眼体上,浑浊的目光有种破碎的感觉;眼睑急速地抖动着,泪水涌出来,用脏兮兮的袖口擦擦,赶紧戴上了眼镜。

  我问他什么感觉,他说看东西有重影。我埋怨说,怎么不早来?他一边从兜里往外掏些零食,一边喊着孙儿的乳名。我对缠在他怀里的儿子说:“你爷爷病了,都是喝酒喝的。”儿子领会了我的意图:“爷爷,我命令你再也不准喝酒了!”他嘿嘿着嗫嚅道:“已经好几天没沾酒瓶子了……”

  情况我已听母亲在电话说过,前几天他就头晕头疼,视物模糊,还亲酒得很,全家人都跟他急了,“喝吧喝吧,喝死你,早发丧!”母亲怒不可遏,说出的话已十分牙碜。他这才跟酒撇清了界限。又拖了几天,病情益发加重;还不想来,但病好不了,酒禁就甭想开,这才匆匆赶来。

  我推出摩托车,打着火,问他身上的衣服冷吗,因为车跑起来会带风。他裹裹那件穿了多年的外套说不冷。

  正是数九歌中“五九六九,冻死牤牛”的时节,我们行驶在凛冽的寒气里,为了看病父亲没吃早饭,这冷真够他受的。他不说话,只能听到浊重的呼吸,有时轻咳两声。

  我胸中渐渐涌满酸楚。父亲的衰老转眼间就来了,让我觉得突然。这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还是引起了我的伤感。恍惚间时光逆回,我看到一辆地排车吱扭吱扭地爬行在弯弯曲曲的乡路上,拉车的汉子弓着身,努力前倾,脚步生风,眼里的焦急在他回头的瞬间流露无遗……这是20年前的情景了,车上躺着的那个孩子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神智不清,睁眼看到的只有变形的云天和支离破碎的绿斑,再有就是那片绷紧的背影。那场童年的疾病缠磨了三个多月,给我幼稚的心灵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那些日子里父亲始终陪着我,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我,坐在床边开导我。

  我从未试着体验父亲那时的心境,可今天一下全懂了,倏忽间我跟那个遥远的身影合二为一。泪水蒙住了眼帘。

  抽血化验肝功,做眼底检查,再化验尿,他到厕所里接了一小钵淡黄的尿液,我见他出来,伸手去接。他说你别管,我自己来。在做心电图检查时,我的心一揪,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医生要把几个夹子扣在脚腕上,我担心父亲长时间没洗脚,又要惹人笑话了。我盯着白大褂按部就班操作着,并没有异常的神色,才松弛下来,又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默默责备自己:“难道你还怕父亲给你丢人吗?”

  检查结果有几项很快出来了,肝功要等到11点钟,我便带着父亲找地方吃饭,路上不住地埋怨他:“血压这么高,眼球都变形了,还有冠心病,以后可得加小心啊!”他说:“就是眼难受,别的没事。”我有些急:“什么没事?都是厉害的病哩!”他说:“医生都好吓唬人,别听他们胡啰啰。”他说得轻描淡写,同许多乡下人对疾病的态度一样,既藐视又尊重,能抗过去的不麻烦医生,抗不过去就顺其自然,反正老百姓的命也不金贵,爱咋着就咋着吧。

  我问他想吃点啥,他说随便吧。找了几家饭馆,都没了早餐,他说算了吧,一会儿就晌午了。我执意带着他穿大街过小巷地找,终于找到了一家羊汤馆。于是,他酣畅地吃起来,红艳艳的辣子泼了劲儿地吃,我提醒他吃多了不好,他的脸埋在升腾的热汽里没搭我的腔儿。

  我忽然想起一件有关父亲吃饭的事。

  20多年前,祖父沉疴复发,父亲义不容辞地拉上他到省城就医。到今天,我还很难想象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他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的。只听同去的母亲说起过,祖父想吃碗豆腐脑,他掂着一只碗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在几里外的一个饭馆买到,送到祖父手里时还热乎乎的,他一直在怀里揣着呢。可是祖父没吃两口就不吃了。母亲端起来想去倒掉,父亲拦下她,也不听母亲的唠叨,兀自吃下去。母亲不满地说:“病人的剩饭怎能吃,要是招上病咋好啊?”父亲板着脸说:“不要这样说!叫孩他爷爷听见难过。”

  午饭是回家吃的,他坐在那儿有些发蔫儿,食欲不大,或许早饭吃得太迟,或许……或许他还想喝点酒吧?我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自顾自地吃起来。

  我把他送到车站,看着他夹着包侧歪着身子钻进车,然后探出戴了变色镜的脑袋看看我,没有说话。我叮嘱他要按时按量吃药,他嗯哪着,说没事了,你快回去吧,天这么冷。

  回到家中,妻子告诉我在杯子下发现了200块钱。我捏着那两张纸币,胸口胀满了酸涩。(赵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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