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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宽广到何时,天空宽广到何地?

——读谷川俊太郎的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3日15: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言宏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很集中地阅读谷川俊太郎的诗,由著名的旅日诗人和诗歌翻译家田原翻译的几部谷川俊太郎的诗集《死去的历史遗留下的东西:谷川俊太郎诗选》(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谷川俊太郎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和《定义》(新加坡作家协会2006年版),是我在这段时间较为密集的旅行中必备的读物,也是我非常重要的精神伴侣。谷川的诗歌,不仅使我的旅行充满了诗意,让我在匆忙与疲惫的行旅中得以体会到世界的丰富与我们生活的美妙与复杂,从而不断地体验到我们生存的意义之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旅行反过来又会增加自己对谷川的理解。在谷川的诗歌中,有几首我特别喜爱的作品,最为偏爱的,又是其中写于1950年代的《天空》一诗。在这首诗中,诗人不断对天空发出一连串的追问——“天空宽广到何时?/天空宽广到何地?/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天空为什么忍耐着自己的碧蓝?//在我们死后的世界里/是否也有那样宽广的天空?/在那天空下华尔兹的乐曲是否鸣响着?/在那天空下诗人怀疑天空的碧蓝//今天的孩子们忙于玩耍/数千次地把剪包锤的小拳头划向天空/跳绳的圈儿又不断地测量着天//天空为什么对一切保持沉默?/为什么不说你们别玩儿了/又为什么不说你们玩儿吧//蓝天不会枯竭吗?/即使在我们死去的世界/如果真的不会枯竭/不枯竭的话/蓝天为什么沉默呢?//我们活着的时候/在大街、在乡村、在海边/天空为什么/独自地由白天转入黑夜?”如此密集和具有着急迫的速度感的十多个追问,一直伴随着我的旅行,使我对天空前所未有地无比关切,也随之产生了许多关于天空的联想。在我乘坐着班机在天空中飞行,接着又来到了以天空的神秘与美丽著称的云南大理,我一直在想,如果谷川来到云南,在云南的天空下仰望、流连,他会写出怎样的诗篇?谷川对生活在云南的中国诗人于坚的创作非常欣赏,他的第一部中文版诗集,就是由于坚作的序言,在谷川的诗歌中,很多篇什也都写到了天空,他真的应该来云南,写一写我们云南的天空、中国的天空。

  不过,在谷川的作品中,天空是一种超民族、超历史和超越了具体国度的存在。他的主要兴趣,也并不在于天空的具体景象和天空的奇丽与否,这些方面,似乎从未构成谷川诗歌所力图绘写的主要内容。他所关切的,实际上是作为宇宙之基本象征的天空。谷川在日本被称为是“宇宙诗人”,有着非常独特的宇宙意识。这一意识,从他走上诗坛之初的成名作《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开始,一直到其晚近新作,都有着非常突出与一贯的表现。他往往会超越民族国家和社会历史的限制而将自己的精神视野扩展到宇宙,并且在这样的视野中来表现整个人类和个体自我的复杂处境,这也是他虽然见证了日本的战时历史和日本在战后的崛起过程却又并不在作品中充分表现的主要原因。在谷川看来,在阔大永恒和永无际涯的宇宙之中,不仅个体自我“仅仅是宇宙当中的一粒微尘”,[1]由这些个体所进行的形形色色的历史实践,实际上在强大的时间之流中也微不足道,并且在最终会消失得了无踪迹——“死去的历史遗留下的东西/是辉煌的今天和将要到来的明天/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死去的男人遗留下的东西》),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谷川的关切,最为常见和最根本的,还是被他视为宇宙中之“一粒微尘”的“人”。

  对于宇宙的认识,是谷川俊太郎对“人”的体认与表现的基本前提。在谷川的心目中,人既然是宇宙的造化,就应该对宇宙充满着感恩,所以他在一首题为《牧歌》的诗中,才几乎以放声歌唱般的情怀写道:“为了太阳/为了天空/我想唱一支牧歌/为了人类/为了土地/我想唱一支牧歌/为了正午/为了深夜/我想唱一支牧歌”。但是在另一方面,在我们人对宇宙深怀感恩的同时,宇宙却并没有相应的伦理,它对人的态度,并不存在着所谓的“善意”与“恶意”,它完全是一种超道德的绝对性存在,这一点,正如谷川在一首著名的诗中所说的:“多亏那些数不清的晴空,人类才能走到今天。/宇宙没有善意,但也没有恶意。/只有巨大的空白,在角角落落布满了纹理······”(《忧郁顺流而下》)。

  谷川作品中的宇宙,不仅完全超越了道德,还很绝对地超越了时间、超越了历史。在组诗《北轻井泽日志》中,谷川写过一位迟暮的老人——

  可以看见,他老态龙钟

  身体裹在浣洗得褪色的床单里

  沉湎于回忆

  腹部回到婴孩时代

  圆鼓鼓胖乎乎

  眼睛厌倦了文字

  在天井的木纹上彷徨

  几张和善的面孔

  旅行中看到的岸边草丛

  开始忘却的名画

  构成支离破碎的幻觉

  阳光从窗子倾泻进来

  是啊只有它,永恒地雷同

  在这首诗中,与这位老人相关的一切,无论是他自己的“身体”,还是“褪色的床单”和他的“记忆”,一切都处在变化当中。前面的十二行诗,都是在写无可奈何宿命般的“变化”,“变化”的能量和“变化”的宿命充满了诗篇,但是在最后,在最后一个诗句中,在这些“变化”面前,代表了宇宙的阳光却很有力地显示出它超越时间的“永恒”——“是啊只有它,永恒地雷同”!这首美妙无比的咏叹般的诗篇,以一种略显反讽的慨叹(“雷同”)道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主题,这就是谷川的可以概括为“生命仓促,而宇宙永恒”的人生观与宇宙观。

  在宇宙的无限宽广与永恒的时空压力下,在谷川先生无比独特的精神视野中,人的存在便显出别样的意义。在谷川的很多诗作中,宇宙意识中人的存在,或者说,是人的生存与永恒宇宙之间的巨大张力,成了一个非常基本的主题。在这个主题中,人的虚无与渺小得到了非常明确也很经常的表现。在谷川看来,“人诞生于宇宙虚无的正中央/被无限的谜包围”(《三种印象》)、“星座无数次地旋转/无数的我们死亡/无数的我们又诞生”(《博物馆》)、“在无限面前,我们还原为一粒沙”(《净土》),相对于永恒的宇宙,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一瞬——“在不知名的空间/我掐算着自己的生命/而后感到恐惧”,“我把手伸向宇宙/我预感自己的一生/我无限的回归/嫩叶的影子在一瞬间晃动”(《初夏》)。我们“嫩叶”一般一瞬间的生命,无论是我们的生,还是我们的死,都是宇宙间几乎可以完全忽略的事件。在一首专门书写死亡的诗作中,谷川在表现出他所独有的死亡意识的同时,还在宇宙的视野中观照了我们人的死亡——“在明白死因时/死并不会说明//在抓到犯人时/死也并不会赔偿//死/即死//死会突然降临/不会带有任何说明//在死之上秋天的太阳辉煌/仍然是没有任何说明”(《死》),“在死之上秋天的太阳辉煌”,不仅体现出太阳的辉煌与我们黑暗的死亡之间巨大的反差,还同时指出了作为宇宙之一种象征的太阳对于死亡的无动于衷和无以“说明”。死,就是死,“死/即死”,即使是诞生了我们的宇宙也难以给出死亡的意义。就算我们不再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 

  不在/也一定有彩虹  架在空中”(《彩虹》)。我们不过都是在地球上暂时寄居的客人,“像一个缺乏教养的孩子/不打正经招呼地/推开蓝天之门/坐进大地屋子里”,在我们死后,蓝天依旧、房屋依旧、大地依旧——“在我们死后的早晨/那个早晨/鸟儿们婉转地歌唱/浪涛  以及/遥远的歌声/和瑟瑟的风/现在/还能听得见吗?”(《地球的客人》)谷川的追问,直逼进我们死亡的真相,近乎冷酷地揭示出宇宙视野中我们生存的真正本质,这就是我们真正的处境。早在1950年代,谷川先生在他的第一批诗作中,就曾在“天空”的视野中对我们提出这样的质问——“但是 

  我们/究竟知道自己的处境吗?”(《黑翅膀》),半个多世纪以来,对于我们在宇宙之中的虚无处境,谷川一直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并且一直在自己的诗歌中努力揭示,以一位“宇宙诗人”的宽广与深刻,为我们的精神和我们的诗学,提供了另外一种特别值得重视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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