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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与雀为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4日09:33 来源:人民日报 闫会作

  我搬进新居时正值冬末春初,加之刚从首府来到边陲小镇,忙于熟悉环境、奔波生活,一时没有留神新邻居。直到有一天,回到家门口,轰的一声,一群麻雀从地面飞上光秃秃的枣树,机警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我抬头一看,一树的麻雀毛茸茸地挂满枝头,这算是我们邻里见了面。以后的每天早上,总是被这群精灵般的邻居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我的邻居肯定知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道理,所以格外地勤奋。

  邻居们的勤奋大概是天生的,天色刚放亮,就开始了一天的奔波。长飞短跳,灵动活泼,机灵到有些胆小。除了中午或黄昏,成排静卧在电线、屋脊上外,其余时间无论树上地面,仿佛站在了烧烫的铁丝上,总是飞跳不停,没有片刻安静,小嘴叫个不停,灵头摇摆不停,脚下也不停,不飞即跳。不要说虚弓之声,哪怕是稍有风吹草动即飞没树梢。异常机警灵敏的邻居们,总是成群结队,忽高忽低,飞来飞去,在相邻的树上奔波不停。它们好像总是兴高采烈,有着说不完的话,嘴碎话多,言者喳喳,听者叽叽,争先恐后,一片喧哗,分不清哪个在说,哪些在听。我听不懂它们说什么,也知道它们不是说给我听的,更没有邀请我参与的意思,所以,只看不说。它们也没有理睬我的意思,全当我不存在,只管自己说自己的,自娱自乐。如此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它们不再视我为危险,见到或听到我走近,也不飞之杳然,只是从地面飞上枝头,礼节性让个路。我也习惯了与它们为邻,乐于清晨在它们唧唧喳喳嬉闹声中开始新的一天。我们成为和睦的邻居。

  为了熟悉邻居,也为了更好的相处,我颇费了些心思,查了一些资料来认识邻居。我在城里时,家门口的榆树上也常有麻雀。但那些麻雀肥胖而发黑,常萎缩于枝头,呆头呆脑如一个个架在树上的毛球,很少听到欢快的叫声。既不如现在邻居们的身材修长,羽毛也没有丝丝金黄的鲜亮。我原以为是城里污染所致,其实不是。麻雀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有赤、白、黄、灰、黑,以及草雀、五色雀等多种颜色。我的邻居大概属于黄色,而过去在城里看到的大概属于黑灰色类的,并非污染的原因。我的邻居也不是居于环境清洁、空气清新的小镇,而显得修长亮丽,天生如此而已。

  记得作家周涛先生写过一篇大概叫做“猛兽懒惰”的散文,大意是说像狮子老虎一类的猛兽,一般都很懒散,大多数时间都在迷迷瞪瞪地打盹睡觉,只有饿了才打起精神扑食。而且猛兽们从不积存食物。因为它们知道,自有食草动物们在为它们奔忙,想吃抓一只就是了。尽管这一自然法则一直这么不公平地通行,但丝毫不影响处于食物链低端的动物们快乐生活。猛兽们乐见那些低端动物们辛劳奔忙,而如麻雀一样的动物才不管猛兽们怎么想,也从不觉得自己天生只是猛兽们的一盘菜,摆出一副“你有你的哲学,我有我的活法”的姿态,尽情享受生存权利,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人永远看不出食草动物们的伤感和悲观,只能看到它们的坚忍与勤奋。谁见过愁眉苦脸的麻雀呢!

  我的邻居们任何时候都显得快乐而高兴。相对于天生优越到懒散冷漠的猛兽,麻雀们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活得格外快乐自在、喜气洋洋。我不知道它们是否知道自己有多少天敌,是否知道时时刻刻有多少张嘴望着它们瘦小的身躯口水长流。看它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全然不在乎众多天敌的存在,也不记得曾经“高飞畏鸱枭,下飞畏网罗”的苦难。而相比于飞鹰、毒蛇、馋猫等,人类大概是它们最危险的天敌了。不要说曾经无辜地成为“四害”,天罗地网,毒食诱饵,天地之大,竟无落脚之地;林木遍地,却无藏身之处,几遭灭顶之灾。就说在我小的时候,哪个孩子不以戏雀为乐!常以筛子、箩筐、盆子为工具,以弹弓为武器,张网扑、找窝抓、追着打,甚至上房爬树去捣它们的窝,摸它们的蛋,抓它们的孩子。我有时望着这群邻居,想它们是否知道我曾经对它们的侵扰?看它们清澈的眼睛,似乎不知道我早年在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的所有骚扰和恶行,所以能容忍我现在心安理得地与它们相处。它们似乎没有过去的负担,也不会记仇,更不纠结于苦难的回忆之中。亦然“朝食野粟,夕饮清河”,逍遥自在,繁衍生息,雀丁兴望。它们的宽容使它们能与我和平相处。时日长些后,我们邻里竟然相安无事。它们的唧唧喳喳,我不觉得吵了;我走近了它们也不害怕,不惊飞枝头。每天清晨想睡懒觉时,总有麻雀轮番飞到窗棂上,冲着我唧喳个不停,有点“鸠鸣桑上还催种”的急切之意,我只好“人语烟中方涪茶”了。如此也算我们邻里有了默契。雀用歌声防我偷懒,我则以友善给雀们自由。

  在邻居们看来,这世界一直非常美好,阳光雨露、树木野草、流萤昆虫,人们也不再把它们当害虫了,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其实它们过高地估计了高级动物的气量。直到夏日的一天早上,突然没有了邻居们的声息,静悄悄的清晨,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空落。出门见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因刚打了农药,请近几天勿摘食树上的果子和地里的蔬菜。“德不孤,必有邻”,德既失,邻必去。我一时不知道是应该向邻居道歉,还是该抱怨喷洒农药的举动。自从我们觉得自己是高级动物后,一直自命不凡地以自己的功利为标准来评判一切事物,于己有利就是好的,就赐予生存权利;于己无利的则肯定是坏的,就格杀勿论。以至于这个星球上除了人类数量在急剧膨胀外,其它一切动植物都在急剧减少,甚至濒临灭绝。眼见着物种一个接一个地离我们而去,连鳄鱼都欲哭无泪了,人类终于挤出了罕见的泪水,想起了保护和挽救。当然麻雀肯定不在保护之列。但事实是,当有一天我们不在了,麻雀一定还在。强大者未必长久,弱小者未必短命。当我们可以活一百岁时,麻雀也许能繁殖一百代。自然有自然的法则,生命有生命的规律。我们能把所有原本地球上美好的东西挖出来,加工成自己需要的好东西,可因此把美好变成恶魔危及自身生存的东西也更多了。矿石炼成钢铁、提取核原料和稀有金属,石油炼成燃油燃气、化纤产品,可我们须臾离不开的食品不放心了,水不放心了,连空气都不安全了。我们真的能以在脚下挖陷阱的方式来提升自身的幸福和安全指数吗?这倒是值得聪明的人类反思。自然的美丽是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链的健康完整。真不可想象整个生物链残缺不全,而人类能独撑自然的美丽。所以,与其事后费尽心机地挽救和保护,倒不如改变我们的思维和习惯性的做法,诸如喷洒农药一类的举动,麻雀们无法改变,以人类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有所改变。

  回过头来想一想,我们真的比麻雀强吗?这个还真的未必。麻雀单纯卑微却也有感情,它们从不同类相残、同胞相煎。夏初的一天,一只幼雀蹒跚于路边,一飞即掉,一跳即倒。两只大雀惊慌地盘旋于周围,上下急飞,不停地锐声尖叫。我捧起小雀,锥状小嘴泛着鲜黄的软嫩,羽毛柔薄,两只小腿通红透亮,站在我的掌心,摇摇晃晃,浑身颤抖不止。见我抓起小雀,两只大雀反复朝我俯冲,叫声愈厉。我拿出一个小篮,取碟水与小雀一起挂在树上。两只大雀随即飞到竹篮,一只站在篮边警惕四周,一只跳进去对着小雀唧唧而语,这情景让我感动。麻雀对生命的呵护和尊重,可能出自本能,但自然而真诚。它们成群结队出没,却没有先后次序之制;觅食喝水,也无贵贱之别;喧闹嬉戏,更无上下等级之分,站落无序,随心所欲,开口就说,平等和谐。虽然我们一直对麻雀极尽讥笑之事,常常发誓要立鸿鹄之志,不学麻雀的卑微与短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一句自小耳熟能详的励志古训。尽管这是两千多年前一个不堪劳作与奴役之苦的农民偶发的感慨,却也能看出我们嘲笑麻雀的历史有多么久远。我们一直崇拜鸿鹄,志存高远,不要命地奋斗,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最后只是给好高骛远作了诠释。不要说变得有权有钱后,鲜有人记得当年的宏愿大志,就是我等寻常人跌宕半生,回过头来奢望过上“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生活时却并不容易。整天比麻雀还忙,熙熙攘攘,匆匆忙忙,面无喜色,心无亲情友情和爱情,活得木头一般。我们整天学鸿鹄,鸿鹄长什么样、现在在哪儿,谁知道?我们鄙视麻雀,麻雀亦然与我们为伴。凭这些我就很羡慕我的邻居。鸟儿是自然的精灵,是把我们目光和心灵带向长空的仙子。它们从不与我们争什么,却时刻美化着我们的生活。它们甘居屋檐下,筑巢一枝,生存一林,只要还有一片天空,则无论黄昏清晨,成群结伙,高飞低走,觅食嬉戏,其乐融融。既不回忆昨天,也不担忧明天,更不奢望未来,活得快乐自在。即使死也要远离同伴的视线,静静而去。谁见过正常死亡的麻雀!

  猛兽自恃强大而目空一切,懒散到对生存一类的问题从不忧虑,也就懒得进化。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竟然落到今天要靠人类保护才能生息的地步。恐龙很强大,早已灭绝;狮子老虎也只能在公园、马戏团当当演员,既无猛劲更无凶相;鸿鹄倒是能高翔万里,却仅仅留下个名字。有人说鸿鹄就是今天的天鹅,我总觉得牵强,很多动物自古坐不更名,什么时候鸿鹄改名天鹅了?麻雀确实弱小,却至今仍快乐地与我们为邻。弱肉强食不可改变,但适者生存更为重要。弱者深知生之不易、活之艰难、存之危机,所以,它们机警灵敏、乐观勤劳,不怨天尤人,努力适应环境,靠超常的繁衍生息能力,以子子孙孙的无穷接力,战胜了猛兽。虽无猛兽活得悠闲,却比猛兽活得快乐长久。如此弱小又有什么不好?

  人类的高贵在于思想,鸟儿的自由在于飞翔。能与鸟儿为邻应该是人类的福分,但与人类为邻鸟儿是不是也感到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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