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北北：一体两面

　　北北的一个转身，就成为了林那北。这或许纯粹是一次笔名的更改。但这两个笔名传达出来的信息显然是不一样的，北北带有一些后现代的意味，而林那北却俨然是充满古典气质的大家闺秀。我动笔的前夕才发现它给我设置了一点儿障碍：我这是要写北北，还是要写林那北？看来保险的方式还是循着时间的轨迹，从北北再说到林那北。

　　北北的“调皮”

　　北北这个名字是在21世纪到来之际映入小说读者眼帘的，《美乳分子马丽》《王小二同学的爱情》《转身离去》《寻找妻子古菜花》等小说相继冠以“北北”之名像集束炸弹似的在重要的文学刊物上轰响。事实上，在此之前，散文家北北早已成绩斐然了。仿佛她的散文写作就是为她在新世纪的小说写作作铺垫似的。我以为她的散文风格具有鲜明的后现代特征，她不像那个时期非常时尚的小女人散文施展女人的魅力，在小情感上做文章；或者说她其实知道当时如果女人发发嗲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但她偏偏对此深恶痛绝，因此她的散文叙述没有多少性别色彩，相反她爱用戏谑、正话反说、调侃等“调皮”的方式表达她的严肃观点。比方她曾被修补处女膜的广告惹怒过，为此她写过一篇散文，但她不是愤怒声讨，而是以反讽的笔调，加以嘲弄和批判，其散文标题就是《消费过处女膜的小丽你好》。其叙述则是活泼谑趣的：“处女膜好歹是自己的东西，将它弄破或者补上，都是自个儿的事，犯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挺前卫的，不免沾沾自喜过。”我们也从活泼谑趣的叙述中看到了一位调皮的北北。同样，北北带着调皮的性格转向小说写作。调皮的性格让她的小说更加轻松和生动。如《美乳分子马丽》，就很有调皮的特点。马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市井女子，她当然渴望幸福的生活，但她在现实中屡屡受挫，她认为原因在于她的乳房太小，所以被男人们所轻视，于是她只好靠隆胸为自己增加一份身体的本钱，因为“美乳”能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卖个好价钱。北北说这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女子以愚蠢的方式争取幸福的平凡故事”。又如《一男一女》，给偷偷相爱的一男一女设置了一个非常荒诞可笑的结局：他们跑到火车站，钻进一个集装箱里幽会，没想到集装箱被火车拉走了，这一男一女关在箱中共同生活了几天几夜，但时间没有让他们的浪漫燃烧得更加旺盛，面对生命困顿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保。结局则耐人寻味，当他们最终被救出来后，两人已是形同陌路了。又如《王小二同学的爱情》，则写了一个淘气的男孩王小二，他对充斥在现实中的广告词滚瓜烂熟，常常脱口而出，他以这种童稚的顽皮去应付成人世界，结果自然是不妙的，因此一次偶然的顽皮就被成人当成了早恋，于是这位还未脱离爱情蒙昧期的王小二同学就有了自己的“爱情”。

　　但如果以为北北仅仅有“调皮”就错了，事实上，后现代式的调皮只是北北的表现形态，在她骨子里却是现代知识女性的“深明大义”。因此阅读她的小说，你就会发现，在她戏谑、轻松的叙述背后隐藏着一颗凝重的心。事实上，她的“调皮”并不完全缘于她的个性，而是因为当她带着知识女性的“深明大义”去看待世界时，她对当今世界的荒诞就会有特别的敏感，并从世界的荒诞中发现这个世界与“深明大义”相悖的症结。比如《家住厕所》，写一个以清扫厕所为生并住在厕所里的渺小人物，小说标题凸显了事情的荒诞感。据说，这的确是北北在生活中遇到的荒诞。她有一次在福州西禅寺里邂逅一个厕所清洁员，发现他就独住在厕所里头，仿佛与世隔绝。但北北却试图去探问这个躲避在寺院角落里的男人的内心，去发现这个男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所以她说她“写的时候不是荒诞，是沉重”。同样，在《美乳分子马丽》中，虽然北北坦陈马丽在生活中显得多么愚蠢，但她丝毫也没有嘲弄的意思。愚蠢并不是马丽的过错，透过马丽的愚蠢，北北要揭露的是男人们的卑鄙。而《一男一女》的荒诞显然让我们看到现代爱情的脆弱与虚假。至于《王小二同学的爱情》，结尾北北让大人们在撕扯着要去法院时，王小二与刘巧儿忘乎所以地玩着“挖洞”的游戏，这简直就像扇了龌龊大人们两个耳光(王小二曾挨过大人的两个耳光，北北最后为他报了仇)。北北后来又写了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我对小麦的感情》，在这里，爱情不再是她调皮的对象了，她在认真与我们讨论爱情，但现实中的爱情已经被恶浊的环境玷污，北北便把爱情安置在虚拟的世界里。小说中的主角朱家平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小说讲的则是这位司机的婚外恋故事，然而他的婚外情是一场虚拟的爱情，他爱上的是电台广播的女主持小麦。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麦，但他天天能从车上的广播里听到她的声音。小说让我们看到，城市病对人的情感伤害是多么的可怕。朱家平在现实中并非没有爱的可能，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宁静的家，他与妻子也曾美美满满地生活了好几年。但他们夫妻俩都是出租车司机，两人合开一辆出租车，一人开白天，一人开黑夜。这使得他们夫妻俩除了在交车的时候能见面外，几乎就没有在一起进行情感交流的时间了。作者关注到这一特殊的群体，他们虽然每天在城市的繁华中穿行，但他们实际上是孤独的。孤独的朱家平并不是一个非理性的情感痴迷者，因此他能够清醒地帮助乘客尹苏丹从虚拟爱情中走出，他也对自己的行为深深自责，但这一切都无法将他的感情挽回到现实中来，因为现实已经把爱情简约为欲望的享受和世俗的幸福，而像朱家平这样固执地寻求爱情的精神性，连爱他的妻子也不能理解。这大概就是物质化城市对于精神排斥的必然结局。这篇小说仍然有着“调皮”的成分，但让人觉得这是一种认真的“调皮”。

　　也许是发现荒诞背后的太沉重，北北的“调皮”逐渐有所收敛。《转身离去》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小说展现了一个女人凄苦的命运，主人公芹菜曾是一个乡村女孩，嫁给了城市里的一个志愿军战士，战士在新婚之夜后就奔赴朝鲜，并牺牲在战场上。村里人认为她过上了城里的好日子，在城里她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凄苦只是心灵的凄苦，更重要的是，这凄苦与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抗美援朝”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历史的伟大并不能抚慰芹菜的心灵。面对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北北的叙述也变得凝滞起来。《转身离去》仿佛是一个提示，调皮的北北即将转身成为端庄的林那北。当然，无论如何转身，北北本来就有林那北的端庄，林那北仍然保留着北北的调皮。《寻找妻子古菜花》最能说明这一点。寻找无疑是这篇小说的关键词，寻找应和了我们对一种普遍的文学精神的苦苦寻找，北北是寻找中的一员。北北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农民寻找幸福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在这样的故事里，乡村往往是弱者，受到城市的压迫，挣扎在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中。这篇小说虽然同样摆脱不了这种二元对立的困惑，但它让我们感到了一种精神震撼力，这震撼力来自小说中的一位乡村弱女子奈月。她虽然矮小、平庸，却自尊、自信，无论生活对她是如何不公，她始终坚守着自己心灵中的理想。她的行为就像在黑暗之中点亮了一盏灯，让那个总是被大雨浇淋的桃花村变得灿烂。奈月是北北思想深邃的结晶，奈月意味着坚守，坚守让寻找变得有了意义。奈月独自站立在山上，以身体护卫着山林，这种壮举也许有些模式化，而我更感动于她那些看似软弱却内心顽强的行为，如她一次又一次的沉默的抗争。奈月无望地生活在贫穷的山村，她的爱情、她的生活愿望，一再地受到打击，但她执著、坚韧，外表虽然弱小，内心却异常顽强，她的主见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她对爱情和理想的憧憬，都带着作者强烈的情感认同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物欲被充分合理化和合法化的当代文化背景下，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公然蔑视物质、蔑视城市的人物，这大概正表明作者内心激荡着一种精神性的焦虑和渴望。中国当代文学迫切需要奈月这样的形象，她传递了我们民族精神和未来延伸的信息，她唤醒读者的慈爱之心和悲悯情怀，也使读者有了敬畏和仰慕的觉悟。

　　林那北的端庄

　　林那北在改名时曾经有一个声明，虽然这声明不能当正式文件对待，多少是作者的调侃之语，但我还是在意其中的一句话，她说她对北北这个笔名不满意，“觉得偏嫩了”。“偏嫩”是文学的表达，或许我可以把它理解为，当北北正面直视现实和历史的问题时，她感到后现代的姿态难以承受生命之重。

　　以林那北为笔名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唇红齿白》就关乎生命之重。因为关乎生命之重，所以林那北没有围绕副市长欧丰沛将其写成一篇揭露体制问题的小说，体制问题固然会培植出类似于欧丰沛这样的贪官，但林那北更关注恶劣的体制是如何摧毁善良的人心，是如何吞噬美好的情感，是如何扭曲正常的伦理的。李凤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丝毫没有过错，但又是谁剥夺了她的夫妻情、姐妹情和母子情呢？一个好人，从身体到心灵都被“肮脏”了，李凤的悲惨遭遇反衬出整个社会的精神境遇是多么肮脏。林那北的《息肉》所反映的现实内容是当下被人们议论得最多的强制拆迁的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社会问题，把它写成一篇直接干预现实生活的“问题小说”也未尝不可。但一般的问题小说仅仅起到一个揭露问题的目的，说实在的，揭露问题并不是文学的根本目的。对问题进行更深邃的思索才是作家的本分。《息肉》显然不是以直接揭露社会问题为主题的，因此作者并没有从强制拆迁的社会性上去做文章，而是关心在拆迁纠纷中的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何光辉站在街道主任的立场上，自然也对朱成民这位上访专业户十分恼火，他把这样的人看成是社会赘生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社会赘生物大概也像长在人体内的息肉一样，任其发展就会转为癌症，但对待社会赘生物，也能像对待息肉一样做个手术一刀割掉就解决问题吗？这个问题很尖锐，但也不是简单地就能给出答案。林那北敢于触及这个尖锐问题，再次显现出她的“深明大义”，而她巧妙地揭示出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也正是林那北的“端庄”所在。“端庄”还体现在另外一方面，当林那北正面直视现实和历史的问题时，她更倾心于人类的永恒精神价值，更倾心于社会的“正能量”。《龙舟》就是这样去立意的。小说的场景并不大，写一个小区的物业纠纷，但林那北将龙舟嵌入到情节之中，境界顿时就升华了。龙舟的象征性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逐渐弥散开来，这种“正能量”是与人类的永恒精神相吻合的。

　　端庄的林那北自然不会停留在热闹的现实，她对历史有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或者说她力图打通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隧道，在历史的维度上眺望现实。《风火墙》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小说具有较强的传奇性，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来读。这是一个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密切相关的故事，大家闺秀吴子琛为了营救因学潮而被捕的老师，毅然下嫁到普通的李家，目的是获取深藏于李家的勾践宝剑。小说并没有多少曲深的含义，它直指信诺和道义。难得的是，林那北通过一个传奇故事将信诺与道义讲述得风生水起。林那北如此庄严地礼赞信诺，显然是有感于现实中信诺的一文不值而发的。我还得说说《风火墙》在艺术上的精致和在语言叙述上的古朴典雅，这是一个很容易滑向通俗的传奇故事，林那北却以一种虔诚的态度精心处理，许多细节都能看出她的匠心。这也说明了一点，艺术上的成熟应该是“端庄”的内涵之一。同样是写历史的《浦之上》，无论是文体还是叙述，都给我们带来惊奇感。

　　长篇小说《我的唐山》应该是林那北最重要的收获。林那北通过一个爱情故事为我们打造了一条“唐山过台湾”的船只。我们乘船到达海峡的彼岸，我们送去的是一种承诺，我们获得的也是一种承诺，这是一种千年的庄重承诺。小说中的一个个人物仿佛都是为了各自的承诺而奔波。哪怕这个承诺只是心底的承诺，也要托付给生命。林那北所写的人物都是敢于担当的人物。她从爱情故事入手，那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有着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然而一旦为了一个承诺要担当起责任时，一切恨一切仇仿佛都可以消弥。九九归一，都因为人们心中萦绕着一个最大的承诺：关于大唐江山的承诺。什么叫大唐江山，在我看来，大唐江山就是我们祖先对后辈的承诺，就是一个民族对它的子民的承诺，这个承诺许了千年之久，一直没有改变，因此在一代又一代流落在台湾以及海外的人心中总有一个“我的唐山”存在。因为有了这个承诺，漂泊在外的人就有了根，就有了安放灵魂的故土。这样看来，“大唐江山”也是漂泊者对故土的承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是这棵大树的一片树叶，都会落到“我的唐山”。这个承诺是用大爱来兑现的。小说看上去讲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而且爱与爱相互纠缠，但一点也不关风花雪月，也不是耳鬓厮磨、浅吟低唱，就因为这些爱情故事最终都指向关乎“我的唐山”的大爱。林那北用一个美丽的想象诠释了这个大爱：台湾岛本来是拴在大陆石柱上的，突然石柱断了，台湾岛会被大鲨鱼拖走，岛上的人吃下杨梅，变成钉子，就把台湾岛钉住了。岛上共有64个人，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钉子，就成为了现在的澎湖64个岛屿。其实何止64颗钉子，林那北在小说中就是把每一个人物都当成一颗钉子来讲述的，无论他们的性格是温柔还是刚烈，他们为了“我的唐山”都会成为一颗坚硬的钉子。林那北要表达的也许就是：“我的唐山”是钉在我们每一个人心底的承诺。我们固然可以将其理解为爱国主义，但林那北所表达的爱国主义，在精神指向上要宽阔得多。

　　我注意到，林那北的博客和微博的签名是“林那北北北”，这既说明了林那北割舍不掉北北的牵连，也说明了林那北具有一体两面的特征。一面是北北，她是反叛的，是蔑视现有秩序质疑现成结论的；一面是林那北，她是建设的，是对美好充满期待对人心怀有善意的。过去读北北的作品，其实里面已经藏着一个林那北了。如今读林那北的作品，分明还能发现北北的影子。一体两面，使得林那北小说的精神更丰满。(贺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