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与生活“狼狈为奸”

　　林那北，福建省作协副主席，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已出版长篇小说《浦之上》《我的唐山》，中短篇小说集《唇红齿白》等18部著作。

　　大约10岁时，曾有机会自由出入县体委仓库，那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因“封资修”之名而荒废的运动器械。政治运动跌宕连绵数年，被迫卷入其中的父母已经身心俱疲，皱着眉了无生趣地枯燥行走是他们的常态，就根本无暇再顾及他们的几个孩子。于是仓库角落里的小口径步枪、手枪以及一盒盒铮亮的铜质子弹，就被接连拿出，我大摇大摆对着天空、大树、旷野以及废灯泡扣动扳机，旁若无人……有枪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后来每次对此回望时，一身冷汗之余，我总是千万遍庆幸那年那月那一杆能够致命的枪竟然无恙，没惹出任何事端，可在当时我却是多么喜不自禁，自如地拆装那杆枪的零部件成为秘不可宣的诱惑，日日乐趣横生。

　　目睹过我童年、少年的长辈，再见面时，总是罗列出一长串我曾经的顽皮与胆大妄为。其实那个猴子般钟情上树下河的小女孩，如今也越来越经常出现在我自己的记忆里，黑瘦、矮小、其貌不扬，却永远有着挥霍不尽的旺盛精力和好奇心，终日无拘地与一群男孩呼啸奔跑，挽起袖子打上一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样的成长岁月与雅致贤淑相去甚远，粗糙简陋得难觅一丝诗意，却是以最大可能的自由扑向这个世界，蓬勃、饱满、恣意、酣畅、动感，热气腾腾地活蹦乱跳，即使跌倒磕碰也兴致盎然。

　　我喜欢那样一种烟火四起的日子，整个身心都有阳光的味道。多少年多少月过去后，那些被岁月沉淀下来的一部分，始终隐藏在内心某个角落。期盼、渴望、想象、伤痛，无数零星的生活碎片云一样游荡起伏，然后又自顾自地组合起来，结集成队，默默潜入某篇小说的字里行间，袅袅散发气韵。

　　一些痴意行走的人日日可以高蹈在时光之上，披霓裳羽衣，把一颗头悬到梁上，远离人世尘土，向理想目不斜视而去，锄荷都必须选在日当午……灵魂海阔天空时，心便纤尘不染，这样的生存境界可致敬可眺望可向往，却远非一般人所能至。

　　也未必都应该至。

　　许多年前曾听到一句老话：“对于写作者而言，所有的经历都是财富。”另一句类似的说法则更浅白些：“懂多大的世情，才能写多大的文章。”我不相信每个人都有能力消化自己的经历，风刮过雨淋过，不待回过神来却春已尽这是常事，耕耘一辈子的老农也未必写得出一行抒发播种与收割欢欣的文字，而几年前当我把持枪那段生活的惊心写到中篇小说《忆秦娥》里时，也艰涩局促，虽满腹衷肠要诉，最终仍没能很好地对准靶心。不过无论如何，走过路过经历过，就一定多了一份心情与怀想，多了宽广和厚度，以及沧桑感，以及无尽的叹息与反思。这个世界如此纷扰杂芜，终其一生我们其实都只能触摸到冰山的一角。生命最透彻的悲哀恰是一步步竭力向前，一抔黄土的终点却早已在前方狰狞等待着，无人能够幸免。每每往前一打量，总是心底寒意横流，但也因此而急急地要把当下活好。活着，就是经历。

　　阅读是另一种经历。一本史书就可以令我们抵达另一个已经远去的世界，一本经典则使我们的灵魂接近另一种精神高度。很好，这是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时代，置身其中，眼观耳听，一切纷至沓来，能有多少心力去汲取和梳理、思量与穿透，并最终有新鲜的发现与独特的呈现，则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我相信小说是这世间最绮丽诡魅的一束光亮，浮尘起舞，俗事万千。而每一篇小说都有各自的触发点，因一个细节、一个人物或者一种情绪，在某个瞬间突然发芽膨胀，然后径自繁衍，一枝一叶徐徐绽放。这是个梦幻般的过程，它可遇不可求，无从预设，也从来不可能凭空降临，之前所有日子里的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场不期然的邂逅，每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都是铺垫与积累，都是酝酿与造就。如果一篇作品是树，生活就是它立足的土壤，作品的成色从来取决于作者的生活底色。这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款款抵近，握紧握牢，却有持久的难度。

　　我承认自己对世俗是迷恋的，这并不可耻。与作家这个身份相比，我更愿意徜徉在生活之河中沉醉地做个女人。锦衣玉食、好吃懒做从来都是我理想的一部分，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大干快上的宏大抱负，便可以心安理得地逛商店看服装，可以和小贩口干舌燥地讨价还价，可以为了装修房子兴致盎然地与电工、泥水工、油漆工蓬头垢面地混成一片……这样的日子里，我相信自己已经多少触摸到生活一些最粗粝的纹理，那么斑驳，却又那么富有质感，并且意味深长。如果幸运，所谓的灵感也会在此时翩然降临，我只需放胆安心等待，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刻。

　　所以回过头来，又总是感谢被文学所拯救，不至于在世俗的泥潭里一陷到底。

　　有时我会羡慕博尔赫斯那种善于冥想的作家，可以长久地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形而上地体悟人生种种奥妙，即使眼前一片黑暗，也仍然可以源源不断写出隽永的文字。但如果可能，我仍然更愿意把自己扔进无边的红尘里，与生活“狼狈为奸”，一寸一寸地触摸这个世界的秘密，尝遍万千滋味。(林那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