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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虹光:留住汉宫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9日17: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沈虹光

 

 

 

  王荔在武汉市人民剧院举办个人专场,邀我去看。专场第三折戏是《重台别》。

  穿着龙套衣的男演员执着两面车旗,被护拥着的王荔款款登场。传统戏曲的装扮真美,一步一颤的钻佩,亮闪闪的珠缀,满身绣花的大红宫装,把这个王荔衬托得光彩照人。

  “陈杏元坐香辇泪似雨点”,她开始唱第一句了。我忽然发现,和主角亮丽的服装相比,小生梅郎和春生的服装都显得暗淡陈旧,一排宫女的对襟褶子好像洗缩了水,花边皱得像胸前被人抓了一把,很不讲究。而古老经典的汉剧恰恰最重讲究,观众看戏时也要欣赏戏装的。

  我问邻座的文化局肖局长,能否帮忙拨点钱添置服装。他告诉我,汉剧是国家级的“非遗”,局里拨了不菲的传承保护专款,他也奇怪台上的服装是怎么回事。低声交谈了一会,回头再看台上,我的天,王荔那第一句唱还在旖旎婉转,弯弯拐拐的拖腔还没有完。真亏得是她唱啊!

  想起一部汉剧戏曲影片《留住汉宫春》,上世纪50年代末拍摄的,集录了几出折子戏,由刚刚挂牌的武汉电影制片厂出品。片子在武汉大学的小操场放映,银幕挂在操场中央,观众带着小板凳去,正反两面都可以坐。我似乎是在反面看的,看了觉得很费解。在《柜中缘》中,花旦丑角还好玩,最搞不懂的是一个戴着长胡子的人呼天号地地唱。后来才知道,那是汉剧三生大王吴天保的经典《哭祖庙》。

  一晃几十年,再定睛看汉剧就是到文化厅工作了。上班没几天,收到一封反映汉剧生存艰难的群众来信,写信人大声疾呼:“不能眼看着这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剧种死亡啊!”

  当即便去了湖北惟一的仍在演唱汉剧的单位——武汉市汉剧院。这是2005年的深秋,在那个清寂的旧楼里,院长刘智勇苦笑着告诉我,他们没有年轻的小生,最有希望的小生刚刚被“挖”到上海去了。2008年,也是深秋,电影《梅兰芳》热映,扮演小梅兰芳的演员介绍自己的成功,对媒体说,要感谢之前所受的7年汉剧训练。这就是刘院长说的那位小生。只是越剧也没能留住他,后来他成了影视明星。

  汉剧院在璀璨的星空下踯躅独行。独行需要坚强与执著。他们的新戏《王昭君》在独行中拉开了帷幕,又过一年,改编新排的经典《宇宙锋》也面世了。在两出大戏中担纲挑梁的年轻演员王荔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年梅兰芳盛赞陈伯华的汉剧《宇宙锋》,表示从此不唱京剧《宇宙锋》,传为佳话。王荔的新版汉剧《宇宙锋》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梅兰芳的公子也激情祝贺,真诚地感喟:“京剧要给汉剧鞠躬啊!”

  拥有好演员是一个剧种的福气,汉剧应该庆幸,但不能太乐观。因为汉剧太难学,太难唱了。卡拉OK厅里常能听到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有谁能听到汉剧?高度的程式化需要高度的技术支撑,技术需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地刻苦训练,可是愿意日复一日全身心投入的人太少。一般人学不了,不一般的人又不学,这不是汉剧一家的难题。

  我问王荔,把汉剧唱到这个程度要用几年?王荔眉毛一扬,伸出两个指头,说:“我12岁就学戏了,你说几多年?艺校6年只是打了个底子,老师告诉你这个腔那个腔,其他的全都要靠出来以后自己学,自己练。”说话间她哼出一段颤音让我听,像是吸气肌肉群控制着的震颤,说:“就这么一点点,有它跟没有它听起来就很不一样,你就要反反复复地练,一个人在屋里时就会哼,一天不练都不行。”

  19岁时,刚刚从艺校毕业,王荔忽然想跟汉剧表演艺术家陈伯华学戏。小丫头傻大胆,想去就去了。没有请人引荐,也不三叩九拜,就那么直不愣登地破门而入,陈伯华吃了一惊,脑子里频道都调不过来。

  听说她是来学戏的,陈伯华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丫头,嘴里漫应着:“哦,好咧,唱两句……”

  毕竟在艺校是个尖子,王荔不怕,说唱就唱。唱完盯着陈伯华,看她怎么说。

  已然80多岁的陈伯华坐在那里,像一幅画,好一会才说:“回去,回去再听一下子。”

  王荔回去了,知道陈伯华是要自己听她的录音。听就听,发狠地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听,听了一个星期,忽然就明白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信心满满地又去见陈伯华,说我晓得了。陈伯华说:“好,晓得了你再唱。”

  才一开口,王荔就知道完了,声音完全不听使唤,体悟到的东西嘴里就是唱不出来。分明知道那里有一个小弯弯,可就是拐不过去,勉强唱出来的自己都觉得那么拙。陈伯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丫头再次唯唯地退下。

  人退下了心退不下,仿佛被勾了魂,无形中有了一种向往,没几天又去了,腆着脸笑着还要陈伯华指点。一周去三次,下午3点到6点,就在医院的病房里扎扎实实地请陈伯华上课。

  耄耋之年的陈伯华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小丫头,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却也接下来了。怎么接下来的,别人真说不清楚。待到有一天陈伯华说:“不要叫陈老师,你跟我孙女一样大,就叫我姥姥吧。”嘿,那份亲热就不用多说了。

  开心时,陈伯华会点着王荔道:“你晓得我喜欢你么事?就喜欢你这对眼睛。我是单眼皮,我就喜欢双眼皮,你就是个双眼皮。”这时的陈伯华很像孩子。“姥姥,别人都说我像你咧!你说像不像?”王荔有时会发发嗲。“你好看,我年轻的时候也好看,我们都好看。”老人很会说话。

  一周三次课持续了大半年,让王荔眼前的戏没有了底,学了还要学,越学越多,前面老有东西等着。不去上课就自己学,十几年过去了,别人玩的时候她不玩,谈朋友也没有时间,一次两次人家就不干了。她也爽快,不干就不干。有空她也逛街,也吃饭,也跟人聊天,但人们看不见的,藏在她内心的向往一天也没有断。令她自己也吃惊的是,当湖北惟一的汉剧院把安身立命的大戏交给她的时候,她竟有了当仁不让的感觉。

  如今的王荔告诉我,这时候她才明白,陈伯华的一生为什么是那样的一生。

  《宇宙锋》开始排演了,王荔又去见陈伯华,呈上戏碟请她看。过几天再去,陈伯华就会跟王荔说,这里么样,那里么样。老人家的话很简单,哪里要注意眼睛,哪里注意手势,圆场要像水上漂。王荔回去细细体会,照老师说的做。

  都说王荔有福气,最初跟上陈伯华时,她还能唱,能走动,把那只还能动弹的胳膊穿进水袖给王荔示范。讲授由唱腔到念白到做派,一一细抠,一直到化妆,让王荔把油彩带到病房,化出妆来给她看。哪里要柔一点,怎么化才好看。老人把孙女一样的王荔叫作“乖宝宝”。

  这位十几岁就令“戏院人山人海,汉口为之不夜”的汉剧艺术家,把俯仰百变的世界中的修炼和若梦浮生的体悟,都凝聚在对“乖宝宝”简洁精粹的指点之中。她看着王荔慢慢地说:“你是我的无价之宝!”

  “这是个奇迹!”刘智勇说,“她俩一个会说,一个会听,这是缘分。”

  分手时刘智勇跟我解释服装,说文化局确实拨了专款,已经在浙江定做了,还没来得及运回来。下次来看戏就可以看到新戏装了。(沈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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