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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生:寻迹哈尔巴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9日17: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维生

 

 

 

  30年前,我随同父母迁往山东,列车经过哈尔巴岭,注视车窗外,孤独的站牌,空无一人的站台。父亲说:“过了这个站,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

  现在,我来到敦化,客居于酒店,明天将去哈尔巴岭。

  一

  我曾在延边文史资料中,读到很多关于它的事情:

  哈尔巴岭南接牡丹岭,北至嘎呀河源头接黑龙江省境内的东老爷岭,系牡丹江上游与嘎呀河、布尔哈通河的分水岭,呈东北走向,最高峰哈尔峰海拔1146.5米。“哈尔巴”系满语,汉译为肩胛骨,东北土话叫“哈拉巴”。肩胛骨形象地说明了山的性格,不需太多的说明。

  敦化原名敖东城,亦称阿克敦,“敖东”系满语“鄂多哩”,其语意为茂密的山林。公元698年,靺鞨首领大祚荣,在此率部下筑城建都称王,号称为“震国”。公元713年,唐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始称渤海国,建都于忽汗城,即今敦化。到了明清时期,又被称作敖东城。作为满清皇族发祥地,清初这里被封禁达200年之久……

  晚上送走敦化的文友们,冲洗身上奔波的疲惫,水从头上喷洒,敦化的夜晚沿着灯光和水交织,顺利地进入记忆中。难以入眠,我在床头的纸片上写了一段段文字,在文字中寻找哈尔巴岭的历史,听依克唐阿的马蹄声:

  哈尔巴岭站遗址,位于敦化市与安图县交界的哈尔巴岭山脉的西麓。在敦化市大石头镇哈尔巴岭屯东北3.5公里的山脚下,它是清代吉林通往珲春驿路上的一个驿站。

  哈尔巴岭是长白山伸向东北的一条支脉,它的南端接牡丹岭,向东北伸延。“哈尔巴”是满语的音译,为肩胛骨之意,大概因山形而得名。岭西坡为沙河之源,岭东坡为布尔哈通河之源。这条驿路越过哈尔巴岭后,一直沿着布尔哈通河的河谷向东伸延,直抵边陲珲春。

  据《增订吉林地理纪要》记载,这条路是清代末年,为了适应珲春的防务和延边的开发而开辟的。哈尔巴岭上,山深林密,道路崎岖,至今还遗留着驿路的痕迹,只是被齐胸的蒿草掩埋着。这古老的驿路,由于废弃已久,经雨水的冲刷,残宽仅2至3米。在分水岭处,有一古庙址坐落于路北,庙址旁边,矗立着清代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升任黑龙江将军时立的德政碑……

  我裹紧被子,闭上眼睛,期待睡眠的降临,抵抗文字燃起的兴奋。一个人被一件事缠绕是毫无办法摆脱的,必定和你有缘,不管埋藏心灵多久,总有一天要破解。明天是我和哈尔巴岭的聚会,记忆、想象和历史,将在古驿道上碰面。窗子颜色的深浅,告诉我时间的刻度,遐想变成现实。调整睡姿,我知道要有好的睡眠,才能恢复充沛的精力,迎接节日一般的盛宴。

  二

  去哈尔巴岭的路上是叙事的开始,天气发生变化,下起不大不小的雨。陪我去的是评论家王海锋,他的车开得不快。一路上聊读书,向他打听哈尔巴岭的人文历史。交谈中获益不小,王海锋年龄不大,读了不少书,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雨中的公路上车少,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动,路边闪过的村庄,碎雨里的山峰变得朦胧。在车里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还能闻到雨的气味,给这次探查哈尔巴岭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小插曲。

  车子拐过一个弯,感觉开始爬坡,不远处的界区有一个横跨公路的蓝色牌楼,左联写的是“满清皇室发祥地”,右联是“渤海开国第一城”,横批是“古都新市 龙兴之地”,这些大金字,标明敦化和安图在此分界。王海锋将车子停靠路边,叮嘱我注意脚下的积水,不要踩进水坑弄湿鞋子。

  我和相机是贸然的闯入者,面对这条普通的公路,内心一片茫然。在雨水的包围中,要么回到车上,马上返回城里,在酒店温暖的房间里,喝茶看电视;要么只能是冒雨走在荒山野岭上,继续寻找要去看的地方。不管时间怎么改变,脚下的土地是古驿路,离这不远处的哈尔巴岭村,历史上被称为穆棱站。

  哈尔巴岭是天然的关卡,地当要冲,清代于此设有哨卡和防所。岭西属吉林副都统所辖,岭东为珲春副都统辖区。哈尔巴岭站当年无居民点,除驿站、哨所外,还开设一家客栈,供人们“打尖”(休息),当时人们习惯地称为“巴店”。这里是吉林乌拉通往珲春边境驿路上的重要的驿站。  

  这条路上主要的运输车辆是一种趟子车,也叫毛子车,主要是运输使用。趟子车有四个轱辘,连接一根活动的轴,前后轱辘之间的距离,根据货物的重量可随时调整。拉套的马,一般使用的是3匹,也可以套4匹或6匹。冬季里车老板身穿光板羊皮大袄,头戴狗皮帽子,脚穿棉靰鞡。手中有两把大小鞭子,走大路时,车老板就挥舞大鞭子,甩出朵朵的花儿,大路宽畅,车能跑动起来,鞭子在空中甩舞,打出叭叭的脆响,能够抽打梢子马。遇有道路窄,难以行走,就改用小鞭子赶。一长一短,不同的道路驾车,要看车老板的经验和功夫。短鞭更能准确地发出信号,让马服从主人的意图。

  很难想象昔日哈尔巴岭驿道的情景,安静中潜伏紧迫和期待,阵阵马蹄声,如同暴风雨一般地逼近,然后急促地远去。马蹄的变化声中,人困马乏,驿站前换马的短暂时间,不敢有丝毫懈怠。驿站中历经的沧桑,承载人文历史的灵魂,驿舍未熬过岁月的无情,最终还是轰然坍塌。我们现在只能站在这荒山野岭里的古老的驿道上,辨认每一处遗下的古迹,追寻历史的残梦。

  我们乘车越过牌楼来到安图,路边竖立一通石碑,上面凿出一行大字“长白山第一县”,这几个字涂上的红漆,有的地方剥落,基座上竟然有“修胎”“开锁”的电话号码,歪扭的黑色阿拉伯数字,不知是对历史的嘲讽,还是对现实的无奈。两边残破的石台阶长满野草,背后青翠的松林, 吹出一阵阴冷的风。

  2002年10月立的碑,距今不过10年的光阴,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更何况是清代末年的古庙和依克唐阿碑呢,它们的踪影何在?

  三

  在敦化市图书馆里,我看到了这样一些资料:

  1978年夏,据大石头镇中学一位教师反映,在哈尔巴岭密林遮蔽处,发现一通石碑。当年7月6日,敦化市文物管理所刘忠义、姚震威二人,前往哈尔巴岭屯调查。走访了几位老农,都说岭上有一条清代的“官道”,在分水岭处,大约曾立有4通碑。生产队派了一位知情的老农做向导,越过沼泽,沿着蒿草齐胸、荒废多年的山道,走了七八里,爬上岭顶,见到了石碑。 沿着山路从岭北坡上了岭,岭顶上的一段道路,长50米许,略呈西北东南方向,平坦而开阔,在路北旁偏西的地方,紧靠路边,有两条花岗岩夹杆石,卧在草丛中。

  碑的正面,当中阴刻“德威丕著”四个楷书大字。上款为“钦命帮办吉林边务事宜镇守珲春副都统升任黑龙江将军法什尚阿巴图鲁恩宪依公德政碑”。下款为“靖边右路统领副□□拉林花翎协领保成率中左马步两营文武官弁等敬立光绪十六年二月上浣  旦”。

  碑背刻有全体文武官弁的职衔和姓名。在此碑的东面10米许,有很多碎砖乱瓦,散布在草丛中。

  经过搜寻,在灌木丛中发现一个透雕的汉白玉蟠龙碑冠,正中刻着“名留千古”四个字。

  据上述情况判断,在这个遗址中至少应有两通碑,一个完好地立于原处,另一个碑身下落不明,只剩碑冠。为查清原来石碑的数目和下落,我们随着向导,沿着山路,过岭向东,经过5里多路,到了安图县的南沟屯。60多岁的生产队会计说,岭上原来有4通碑,1969年10月,南沟大队党支部书记高树培,为抢救公共财物,以身殉职,葬于东山,南沟大队群众,将岭上石碑运到东山一块,置于坟前。其余石碑,下落不明。我们按照指点的道路,上了东山,找到了那座坟,石碑果然立于坟前。

  该碑仍是汉白玉的,碑旁草丛中,卧着一个浮雕的花岗岩蟠龙碑冠,上面刻着“惠我无疆”四字。此碑下面是碑文,碑面的四边饰以蔓卷的莲叶纹。碑背刻着出资立碑者全体姓名。碑座刻着莲瓣纹,即所谓须弥座。文字端庄而清秀,花纹精细而富有律动的美,碑的上款仍是:“钦命帮办吉林边务事宜珲春副都统升任黑龙江将军法什尚阿巴图鲁依公德政”。

  碑中所载“法什尚阿巴图鲁依公”,乃依克唐阿。

  据《清代各地将军都统大臣等年表》记载,依克唐阿卒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他的德政碑原来位于哈尔巴岭村东北部,在两区分界线的敦化一侧,碑址所处的地方,是清末吉林至珲春的驿路上。通过这些材料,我才知道,依克唐阿的碑后来被收藏在六顶山上的敦化文物所草坪上。它离开古老的驿道,被人为地迁到这里,变成受保护的文物。汉白玉碑在荒野中经受大自然的吹打,石质留下风雨的痕迹。

  我在碑前看到凹进的文字,一个个字,排列成一篇碑文,记述依克唐阿一生的功德。面对远去的历史,身体瞬间变得沉重,英雄人物从石碑中走出,沐浴阳光的时候,我们的对话从哪开始呢?这儿不是哈尔巴岭,他坐骑的蹄声被时间隐去,埋在古驿道下。

  热爱他的百姓,将汉白玉塑成碑,雕下一行行文字,记录他的丰功伟绩。碑文内容是记述依克唐阿将军在清匪、抗俄、放荒缓赋等方面的功绩德政,立碑就是为了使路人驻足观望,让更多的人知道依克唐阿将军,意在宣传他的丰功伟绩。我从文字中走进历史,在哈尔巴岭的驿道,观望过往的人和事。

  我就这样来了,在这条古驿道上,远处的山峰被雨包裹,灰色的背景,突显历史的悲剧。雨弥漫山岭中,身体中积满史前的荒凉,感觉依克唐阿的凝视,层层叠叠的林木,顺着山势延伸。我变成局外人,游荡在历史和现实的界点上。

  四

  风雨古驿道上,心变得苍凉,雨不紧不慢地下。山上枯黄的色彩,显示衰败的季节。身上的衣服湿了,我也该离开哈尔巴岭了。

  离开之前,听到火车的声音,我想去看一看哈尔巴岭车站。30年间,每一次往返经过它的时候,心中都是酸酸的,复杂纠结的情感被一列火车拉扯。王海锋跟我说,回去的路上,去哈尔巴岭村看一下,车站就在那里。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凝望雨中的山野,我告别古驿道,行注目礼,车子往前走出不很远,向左一拐,走下一条岔路,前面就是哈尔巴岭村。村中惟一的主路变得泥泞,两边散落的民房,陈旧中透出苍凉。村委会的大院子中,竖立一根高高的杆子,挂着一只大喇叭。这是身份的符号、权力的象征,声音在不大的空间响起,通过麦克风传出,全村的人不管在任何角落里,都能听到喇叭传出的声音。高音喇叭的出现,瞬间将我心中沉淀的历史赶跑,它的方向,对着不远处的古老驿道。

  车子在村路上行驶,溅起的积水甩得四处乱飞。颠簸中我看清哈尔巴岭站。潇潇秋雨中的四等小站,站台上见不到来往的人,车子停在一道铁丝网拦成的墙前,下车险些踩进水洼里。我的目光被铁丝网撞得凌乱,候车室米色的房子,周围有几棵松树,站台上空无一人,依旧那么空旷。

  铁丝网中间开了一个小门,供过往的人通行。即使下车的旅客,也不是走天桥和地下通道,而是直接从站台上穿越铁轨,走向乡村的腹地。多年前,读过刘烨园的一篇散文《旧站台》,他是这样写的:

  小站在又阴又湿的丛山里。三间潮而旧的灰砖平房,墙上的站名、路徽都是暗红色的了。穿过隧道的铁轨紧靠着对面削平石壁的山踝。年代久了,垂浸水渍的石壁上长满滑腻腻的青苔。它们覆盖的石缝里生出的一些三两片齿状叶子的蕨草,仿佛是山上密匝匝的植被们掉队的伙伴似的。亚热带的青山都这样。野生的数不清的各科灌木、草类和奇奇怪怪四季葱郁的高大乔木相缠混长在一起,毫无空间的层次,莽莽严严地遮住了从近处到远处的黑褐色山脉。旧站台就生存在这样草木丛丛的巉石上。

  哈尔巴岭小站已经成为我的旧站,我们经历、生存的环境不一样,对旧站台的理解不可能相同,但都有自己的旧站台。我一次次地走过,心境越来越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多一分沧桑,就有了另一种看法。今天我终于穿过铁丝网,来到无数次经过的小站,望着铁轨和信号灯,过去的事情、离乡的愁绪,纷纷跑出来。火车一掠过去,记忆留下了,不管时间多久都忘不掉。所有的东西在改变,只有土地不大变化,山上的树木自由地生长,哈尔巴岭农家烟囱的炊烟,一天三顿地升起。

  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经发生一场名声大震的伏击。1935年5月的一天,抗日联军第三军第四师,获悉日军高级将领乘坐的装甲列车要通过京图铁路哈尔巴岭一段的情报后,立即组织了武装力量,迅速拆毁了这一段铁轨,并埋伏在铁路两侧,准备颠覆这趟列车。乘坐这趟列车的是伪满洲国内阁大臣一行人,他们由伪新京(长春)去伪间岛省(今延边地区)视察。列车由一节装甲列车、二节高级包厢和八节普通客车厢组成。日军万万没想到抗日联军能在哈尔巴岭这一段拆毁铁路,设置埋伏,所以,列车按正常速度行驶。当列车全速开进埋伏圈时,火车头及前面八节客车厢便出了轨,滚落在约两米深的路基下,列车瘫痪了,日军顿时乱成一团。这时,我抗日联军战士齐向敌人开了火,步枪的射击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整个战场全部控制在抗日联军手中,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敌人共伤亡200余人,我军则战果辉煌,俘虏了11名日军将、校级官员,还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和日币20万元。

  哈尔巴岭战迹地,位于哈尔巴岭村西北的铁路线上,这里距离车站2.5公里处,这段铁路不是直线前行,而是呈曲线,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小山丘,形成独特的山口。长图铁路线必须从两山间通过,往西行走便是大石头车站。长图铁路线是一条通往东满的要道,伪满洲国时称京图路,就是长春到图们线,是日本帝国主义为进兵东北和掠夺资源所修筑的一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铁路线。这条铁路不是幸福线,沿路两线的各族百姓遭受蹂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国难当头的时刻,活动在这一带的抗联战士们同日军进行了无数次生死搏斗,哈尔巴岭伏击战是其中一次较大的战斗。白山黑水之间,莽荒的山野中,血性男儿奋起反击侵略者,在古老驿道附近的铁路上,痛击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壮大抗日武装力量,鼓舞东北人民抗击入侵者的决心。

  五

  驿道上的马蹄声远去了,依克唐阿的碑被迁走。哈尔巴岭伏击战的整个过程,被复制在博物馆的革命文物陈列室里,作为革命传统的教育。我在铁路边上行走,看着路基上堆积的石子,两条铁轨连接远方。

  不知道对旧车站说些什么,我感觉离别的时候真正到了。王海锋说,我们走老路,不会返回驿路上了。站台永远是告别的地方,人生和来往的列车一样,悄然地来到,又悄然地离去。现在变成以前的事情,人们不会知道,雨中有人来过这里。

  坐在车上,我不忍心再看这一切,拿一块眼镜布,擦拭相机上的水珠,显像卡里储存着哈尔巴岭和旧站台的影像。(高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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