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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续说赖嬷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9日17: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彬

 

 

 

  我在《赖嬷嬷与王嬷嬷》中谈到赖嬷嬷,谈到她的孙子赖尚荣外放做了州县一级的父母官。凤姐恭维赖嬷嬷是“老封君”,闲时坐个轿子,进府里和贾母聊聊天,没有人敢小看的。凤姐说这话是在第四十五回,因为孙子选了外任,赖家要庆贺三天:头一日,在花园,赖嬷嬷谦虚是“我们家的破花园子”,“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故而赖嬷嬷前来恭请贾府的主子。而之前,第四十三回,赖嬷嬷已经登场,其时贾母要学小家子过生日凑份子钱,王夫人认可这个主意,贾母很高兴,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

  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的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杌子”,是矮小的方凳,“小杌子”,也就是小方凳。赖大的母亲,即赖嬷嬷。赖嬷嬷与三四个老妈妈,都是荣府的家人,也就是仆妇。虽然相对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坐的只是小方凳,然而毕竟是坐着,而尤氏与凤姐这些年轻的主子却只能站着。仆人坐着,主子站着,为什么会这样,书中解释“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其时的习俗也是如此,贾府的风俗正是时代缩影。金启孮在《北京的满族》中写道,在清代,府邸世家的主仆关系不是简单的压迫与被压迫的阶级关系,原因是:“府邸、世家的仆人都是跟了好几代的人,和雇佣的仆人不同。主仆之间的关系,也不同一般人家的主仆关系。相互之间有了一定的感情:仆人有时以主人家为己家一样地爱护;主人对仆人虽有责罚,但总的来说,也还是爱护的。”仆妇根据辈分称呼主人为老太太、太太,或者奶奶、阿哥、格格等,而主人对他们也很尊敬,“从我祖母起都尊称她们为王妈、朱妈等,小主人尤其要尊敬,和她们说话,都要称‘您’。”而奶过阿哥与格格的嬷嬷们,尤其有地位,如果哪位阿哥出仕有了官职,或者袭了爵位,“第一件事就是迎养自己的嬷嬷,已不在府中的,还要把她接回来奉养”。知道了时代背景,对于赖嬷嬷拍老腔,指责贾母溺爱宝玉,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赖嬷嬷指着宝玉说: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 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得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然后把东府的烂事也夹枪带棒数落了一顿。又问凤姐为什么把周瑞家的儿子轰出贾府?凤姐说,前天她过生日,“里头还没吃酒,那小子先醉了”,“他不说在外头张罗”,“倒坐在那里骂人”,把送来的馒头撒了一地,“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 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听赖嬷嬷这么说, 便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不再坚持把周瑞家的儿子赶出去。在贾母面前,赖嬷嬷也敢说话。当凤姐建议邢夫人与王夫人应该多出份子钱时,贾母认为“这很公道,就是这样”。但赖嬷嬷立即站起来反对,如果按照这样的比例出份子钱,则“儿子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又对贾母说:“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说:“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她们多。你们和她们一例才使得。”贾母的话不错,虽然赖嬷嬷的身份不过是贾府之奴,但是家资富饶,她口中的“破花园子”,虽不及大观园,但亭台楼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真实地反映了历史一角。

  在清代,当然不只是清代,统治者除使用奴仆从事各种杂役外,还利用少量的奴仆充当管家,这些人具有双重身份,在主子面前,他们是奴仆,但是他们又拥有奴仆,从而具有一定权势。苏州织造李熙有汤、钱、瞿、郭四姓奴仆,“皆巨富,在苏置宅,各值万金有余”。李熙是曹寅的亲戚,李熙的奴仆如此,曹寅的奴仆也不会例外。而且主子的权势越大,奴仆的权势也越大,甚至可以脱离主子而独立门户。雍正年间的广东巡抚年希尧曾经写过这样一道奏折,举报他原来的奴仆桑成鼎:

  直隶守道桑成鼎,本名孙宏远,小名二小。臣父旧有家人孙七,娶桑姓之妻为妻,二小年仅八岁,遂母嫁来,其时跟臣伴读,起名孙宏远。后将家人张厨子之女配伊为妻,生子名留子……康熙五十年,宏远私捐知县,改名桑成鼎,掣选四川中江县知县……今成鼎居官守道、监司大僚,又在畿辅重地。

  守道是布政使的辅佐官,是布政使衙门派出驻守某一地方的长官,负责监管一府或数府收纳钱粮等事,乾隆十八年(1753)定为正四品。相比桑成鼎,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只是州县一级的七品官员。在清代,家奴应考出仕是十分困难的,如果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而“改籍换名”“滥竽冒捐”,被查出以后要受到严厉处罚。因此赖嬷嬷要感谢贾府的主子,给了赖家机会,“一落胎”便把她的孙子赖尚荣放了出来,“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这些话看似平常,但是出自赖嬷嬷之口,却包含人生磨难与深邃的历史内蕴,因此在赖尚荣得罪了贾政以后,赖家的第一反应是请求王夫人放他们出籍,第二反应是让赖尚荣辞官,以避免旧主报复,逃避年希尧式的举报而避祸。这时候,赖嬷嬷大概再不会说“我也喜,主子们也喜”, 托“主子的洪福”吧!(王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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