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访谈 >> 作家访谈 >> 正文

“当代乡村的每个人都在‘出梁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8日14:29 来源:东方早报 记者 许荻晔 实习生 崔志婷
    梁鸿简历  文学博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
《出梁庄记》 《出梁庄记》

  新书本来的名字是《梁庄在中国》,学者梁鸿想以此来概括流动于中国大地的梁庄人,但因为太容易与她2008年的《中国在梁庄》混淆,因此最后定名为《出梁庄记》。

  “中国当代乡村的每个人都在‘出梁庄’。”梁鸿对早报说。她决心以“出梁庄”的故事,带出中国高速城市化发展的背后,那些一直被含混带过、无法归纳的农民的面目。

  2008年,梁鸿打算写家乡河南穰县梁庄的故事。多年的学科经验令她无意识般就接受了启蒙叙事:农村与农民是需要进行现代改造的对象,但另一方面,梁庄的亲戚乡邻,鲜明丰富的生活与有血有肉的故事,总是令她隐隐不安:哪个才是真正的农村?她考察了梁庄的居民、风土、文化,历史命运与精神图景,写成《中国在梁庄》。

  但在当下,梁庄在梁庄也在梁庄之外,《中国在梁庄》中缺席的是那群进城务工的梁庄人。他们逢年过节回家豪阔地请客吃饭,打牌唠嗑,走时留下翻盖房子的钱,回到城中村的陋室,或者工厂的宿舍。为了这批缺席的人群,梁鸿历时2年,走访10余个省市,采访340余人,以近200万字的图文资料,整理撰写成《出梁庄记》。

  昨日,《出梁庄记》在京首发,作者梁鸿与《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部主任李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柠,作家阎连科等出席。阎连科表示:“与其说《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续,不如直言它是《中国在梁庄》更为深刻的扩展和掘进。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它的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它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

  每个中国问题背后都有农民身影

  东方早报:《出梁庄记》主要讲梁庄人出外打工的情况,像你这样通过考学进入城市也是一种“出梁庄记”,为什么不多涉及这种方式?

  梁鸿:其实中国当代乡村的每个人都在“出梁庄”。我们从小的教育就是一定要离开乡村,我姐姐给我立的教条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学”。每个人都在逃离乡村,我是通过考学出来,过上了所谓的“中产”生活。但作为大部分的梁庄人他们没能达到。我的出梁庄和他们的出梁庄还是有所区别的,他们的“出”包含了更多的故事,他们所承载的远远大于他们生命个体本身,当代农民受到的重压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影子。城市发展的背后,每个中国问题的背后,都有农民的问题,实际上问题都落在他们身上。包括我们天天说的食品安全问题,这些大的社会问题都与农民有关,但说农民道德败坏本身没有意义,背后包含着更大的核心。农民只是被裹挟进来的,被迫进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

  东方早报:书中农民口述食品造假的内容,感觉他们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道德感,好像谈论一门手艺中的技巧。

  梁鸿:我是特意不进行道德判断的。现在的中国道德边界越来越模糊,比如我们办事托人情托关系,没有人觉得不正常。从上到下,从大富到大贫,每个人的道德边界都很模糊,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反而变得见怪不怪。他们自己也说,在市场上那些天然的东西没人买,因为不好看,但是用过化学物质菜变得鲜艳了,黄瓜变得笔直了,人们就愿意买了。这种现象是一个相互生长的过程,我想我只是使这种司空见惯的道德模糊感陌生化了。

  东方早报:我倒觉得是你没有用知识分子的眼光去看待农村或农民,而是选择了和他们在一起的位置。

  梁鸿:是的,我是以一种共在的状态去写作,跟审视的眼光是不同的,带来不一样的感情效果和思考角度。

  通过人物自述避开启蒙式话语

  东方早报:一直以来农民、农村往往是被叙述的客体,有时候被当作抒情对象,有时候被当作批判或者启蒙对象,你从农村出来,会不会对这样的叙事反感?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意识?

  梁鸿:我这种审视的自觉意识非常晚,从小到大一直接受了对乡土中国的叙事,被这样的思想束缚,认为这就是乡土中国:愚昧、麻木、落后、前现代,需要我们去拯救、去启蒙。但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有乡村经验的人,接触到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乡村生命,隐约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回事,但也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我研究乡土中国多年,在2008年左右才有觉悟去质疑的意识,然后回去梁庄调查,才回应了自己内心的质疑。我觉得启蒙式的指引并不是错的,但它只是视角之一,可能还有其他方法进入乡土中国,也许还能看到另外的风景。而我尝试通过人物自述的角度来呈现梁庄的“风景”。这种视野力图避开启蒙的视角,我自觉去找一个共在的情感方式去进行叙述。

  东方早报:这种质疑的自觉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梁鸿:其实我现在说起来像一个流畅的过程,但实际上这已经是一种叙事了,事情并没有那么能条分缕析,而是一种综合的状态。当时可能我也处于职业的苦闷期,我喜欢文学,因为文学和人类的情感最接近,被文学里面的世界所打动,而做学术研究多年,感觉论文与内心文学的冲动还是有距离。另外,我每年回梁庄,给母亲上坟,听村里的人说起各种各样真实的故事,对我的冲击力都非常的大。所以到2008年,我开始想真正写一写自己的家。

  东方早报:你的写作形式很有意思,尽量在为农民自己讲述自己开一个口子,但这还是需要作者引入。

  梁鸿:在写《中国在梁庄》时,我为形式所苦恼,不想以沉思式、启蒙式、抒情式、知识分子式等方式去写,但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整理录音的过程中,发现他们说的话非常有意思,他们的话语能呈现他们生活的各个角度,而如果以我的书写则会遮蔽许多。我完全被他们的话语所吸引,因此选用了自述的方式。之前写的十几万字全被推翻,把自己作为穿针引线的人,来引出他们的说话。但之前没有人这样写过。

  呈现故事而非提供结论

  东方早报:在书里可以感到你在对梁庄人的接触中不断比照反省自己。

  梁鸿:和他们接触一直会受到冲击,让你不得不面对自己。比如很多地方就提醒你,在他们接受的生活里,为什么你在里面就感到不舒服不适应?为什么他们就必须得过这样的日子?

  东方早报:“为什么”式的发问往往背后的情感还是比较软弱,无能为力的,你有没有考虑怎么推进一步?

  梁鸿:书里我还是有意识去探讨的,包括我在西安做三轮车夫的堂哥们跟城管斗争的故事,我并呈了同一事件车夫的自述以及报纸对他们的描述,两套话语差异相当大。但我没有提供结论。对城乡问题,我有一些思考,比如说我的堂哥们在西安打工20年,却离西安越来越远,每个城中村的拆除意味他们要搬得更远,受益者是原住民。那城市的逻辑是什么呢?一个官员说,黑三轮载客“严重影响群众出行”。我在书里写,那群众是谁呢?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农民不属于市民、群众,三轮车的职业不属于城市生活,但是他们又是确实为城市所需要的群体,为什么不被承认呢?为什么不可以纳入有尊严有身份的生活呢?我想说我们的城市发展,我们的规划、制度是有问题的,这首先是思维上的问题,非常本源,因此导致制定制度时的问题。如果一个官员从来没想过农民应该归属农村,这种制度就不会有利于农民,我想把这个问题揭示出来,只是形象描述,而非理性归纳。

  对我来说,更倾向于把故事和情感的细节完全呈现出来,启发政治学家、社会学家等来思考一个场景中所包含的大的社会矛盾。我毕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无法找到完全的解决之道。我的定位是:一方面试图更深推进,另一方面还是做好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叙事,这种叙事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它不是结论,每个人都会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

  东方早报:这种思维不仅束缚城里人,关键是农民也根据这种理念塑造自己。

  梁鸿:那当然。我们这些算对自己有一定主动权的知识分子都接受了这个逻辑,农民当然更无法摆脱了。多少年来我们觉得当然要发展城市,因为要实现现代化,要把乡村改造成城市。但反过来想,为什么要把乡村改造成城市才更现代化呢,为什么不可以让乡村更加乡村?让乡村更加具有个性,强化它自我的特点、民族的特点。为什么非要把它改造成几栋楼呢?现代化是多种多样的,而我们的认知是有问题的,只选了其中的一条路,这是思维问题。而农民也接受了这个暗示:城市比农村更美好,我一定要生活在城市。同时整个社会都在抛弃农村,它自然越来越落败,在这种逻辑当中,乡村本身的生命力自然无法激发。

  东方早报:但是农村文化正不断萎缩,能够给你设想的农村提供足够的价值吗?

  梁鸿:你说的恰恰是个结论,农村文化的萎缩在于农村被抛弃,我们并没有有意识去强化它加强它。文化是需要培养的,比如中国自古来的乡土文化,其中包含的道德方式、礼仪方式、乡村制度等,这一整套的逻辑都被作为过时的东西抛弃掉了。农村的宗教也被作为封建迷信破掉了。但我今年回家发现我的堂嫂到镇上一个非常小的地方拜土地庙去了。农民还在拜这些,他们需要信仰来支撑生活,但不能光明正大地拜,因为以前的土地庙被扒了,扒其实就是强行让它萎缩。我觉得乡土文化包含很多到现在还可以延续的东西,但我们都不假思索、不愿细究地把它切割掉。所以我们看到乡村的衰败。农业文明并不是在农业社会才适用,比如道德、礼仪、宗教,完全是畅通的,不分任何时候都必须有的空间。我在台湾发现那里的农民什么都可以信:妈祖、观音、关公……他们的状态非常自在舒展。我们的农民就没有这样的幸福感,连信什么都没有归属感,实际生活就更没有了。

  就算脸上不红,心里也红

  东方早报:你在面对梁庄人的时候,是否感到自己的身份位置的尴尬?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

  梁鸿:肯定有幸运感,像我姐常说,我要是还在农村,干一天活就满脸过敏,没有婆家会要。但幸运感只是个体感受,我还是想写出这群与自己、与中国息息相关的人,以他们的普通,来展现中国的农民、农村的真实存在。尴尬是一直有的,像我去拍三轮车夫,面对一个年轻人的目光,我不得不把相机收起来了。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尴尬,好像要去替别人说话,但这种“替”,就是社会的隔膜。而这样的人与人的鸿沟现在越来越大,无法跨越,这是我们的悲哀所在。像在城市里,我们看到农民工,看一眼像没看见般就走过去了,这一眼包含了我们时代的悲剧。

  东方早报:你在城市里看到农民工,会不会较城市人多很多具体感受?

  梁鸿:我会脸红,就算脸上不红,心里也红。当然不是说不脸红的人有问题,只是因为我出身农民,有过共通的体验,对此比较敏感。有一次我从学校出来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穿得很脏,他身后有一个招聘广告,我特别想让他扭过头去看那广告,看看有没有机会,但我还是没有走过去,什么都没有做。那一刹那心里非常复杂,觉得很难堪,好像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东方早报:还会继续写梁庄吗?

  梁鸿:暂时不会。寻根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也许十年以后我又写梁庄了,因为寻找故乡的内在精神状态永远是个未完成史。但这几年,我生命中的重点用在写梁庄上,可能要休息一下。这几年对故乡有更深入的了解,这对于我的精神层面是一种拓宽。如果能通过这两本书对梁庄,或者对中国千万个梁庄有所影响,那是更欣慰的事情。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