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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令寿:“十碗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7日13:17 来源:人民日报 陆令寿

  在老家尧塘镇,提起“十碗头”,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那是非常盛食(丰盛)的宴席。旧时,大凡农家婚丧嫁娶、砌房造屋、逢年过节、贵客上门,都要置办“十碗头”。一般来说,“十碗头”得有荤素搭配的十大碗菜,大鱼大肉,板烧(肉丸)、鸡子(蛋)、凉拌牛肉、猪肝、灶虾(河虾)是不能少的,还有油煎豆腐、红烧面筋、豆瓣韭菜、炒水芹等,总而言之,再穷的人家,你也得凑齐十道菜,只能多,不能少。如果凑不足,那是很丢脸面的事,客人往往以此判断某某人家小气还是大方。搞得越盛食,客人越感到被尊重,主客双方都很光鲜。

  在那个缺吃少穿、不能温饱的年月,提起“十碗头”总让人垂涎欲滴。小孩们平时盼过年,过完年就盼喝喜酒。记得我十岁那年,西南庄的表叔结婚,由于女方嫌彩礼少,婚期一拖再拖。我多次问娘,表叔怎么到现在还不请我们喝喜酒哩?娘说,你这个馋鬼,家里这么多人,喝喜酒也未必带你去。我把嘴撅得老高,娘说,可以挂油瓶了。

  到年底了,表叔与那女的有了“情况”,女方只好屈尊下嫁。那日,天下着雨,戴着破毡帽、撑着油纸伞的舅公,踏着泥泞的小道,登门送上喜帖,两手拱拳道:荣庚腊月初六结婚,请外甥女婿一家都去。娘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子,泡了请舅公吃。舅公嘴上说莫客气,端起碗来连汤都喝了。娘要留舅公吃饭,舅公说还要赶下家送帖,撑起伞走进了雨雾迷蒙之中。

  我每天躲在被窝里数日子,巴望初六赶快到来。可是娘接到喜帖竟满脸愁容,家里拿不出五元份子钱。到了初四,娘不得不去姥姥家“通”(借)了五元,用红纸包好。腊月天,很冷,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初六这天,天却出奇的好,太阳一大早就露出了笑脸。到了半晌,地上的冰开始融化。娘怕我穿的灯芯绒棉鞋被污渍浸湿,让爹驮我。

  表叔家的堂屋里贴了很大的“囍”,摆了四张八仙桌,每张桌配有四个条凳。亲戚们坐在屋檐下晒日头。日头都过头顶了,新娘还没到,大家都知道新娘在“拿乔”(摆谱的意思),不免有些怨气,都怪新娘不懂“情头”(事理)。

  我心里想着“十碗头”,肚里咕咕地“造反”。好不容易挨到太阳偏西,新娘才在娘家送亲队伍的簇拥下来到表叔家。新娘很好看,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瓜子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穿了大红的缎子棉袄,煞是夺人眼球。娘说,怪不得“拿乔”,这么标致的人儿,活脱脱一个李铁梅呀。一对新人在媒婆的牵引下拜堂,然后一个一个桌子去叫长辈,叫到的长辈都要出见面礼。礼很薄,也就一元或两元。

  婚礼的程序走完了,厨子忙着走菜。我和娘在女眷桌。女眷们吃饭比男人们秀气,相互谦让着。我实在受不了那么多礼仪,菜一上桌,就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娘不时地用脚碰触我,冲我耳朵低低地吼道:你饿煞鬼投胎啊!

  娘一直不怎么动筷,她知道这“十碗头”是有定量的,板烧和鸡子都是按一桌八人配的,如果我吃了,实际上就是把娘的份额吃了。这些女眷们不像男人只顾自己,凡是碰到好吃的都一人一份分了,用手绢包起来,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分享。娘让我吃了个板烧,分的菜都要带回去。娘说,你不能只顾自己,也要带点回去给你姐和弟弟。一顿饭,娘只吃了点杂烩和汤,而我却把肚子撑圆了。

  小孩们总盼着吃人家的“十碗头”,却不知道大人们置办“十碗头”的难处。快过年了,“十碗头”就成了爹娘的心病。那时,我家有七口人,靠爹娘挣工分养活,在村上是有名的“超支户”。腊月十八一过,村民们忙着杀猪磨豆腐。不少家境富裕些的,在年初捉一头小猪,用一年时间养成膘肥体壮的肉猪,到年底宰杀。这时候,屠夫格外的忙碌,也是一年中备受村民们尊重的时候。在老家,我们管屠夫叫杀猪佬。家有年猪的,得早早与之相约,不然,他一尥蹶子就要耽误过年的大事了。

  我们家没年猪可杀,磨豆腐是少不了的。豆腐对农家人过年至关重要。将它泡在水缸里,三五天换一次水,要吃就捞。豆腐就像牌桌上的“百搭”,可以与不少荤素搭配,或煎或炖或烧,一直要吃到正月完。没有豆腐这个“百搭”,要做出“十碗头”来,就难上加难了。

  做“十碗头”,光有豆腐还差得很远。快到年关了,娘咬咬牙,上街买了三斤半肉、两斤筒子骨。凭这三斤半肉如何做出“十碗头”来,全靠娘的手艺了。娘先是把肉切成三大块,一块精瘦些的剁成肉末,掺些面粉揉匀,做成板烧(肉丸);一块切成肉丝,作为备料,与别的菜搭配;一块放在锅里煮沸,留作祭祀,用后红烧。筒子骨呢,则是全家人吃年夜饭用的。除夕那天,娘会熬一大锅萝卜汤,里边放上筒子骨、豆腐和少许肉片,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几块骨头和肉片都放到最后,由娘分给大家。两个弟弟常常为谁的骨头上肉多肉少而拌嘴。分完了,娘留给自己的只有汤了。娘看着我们一个个打着饱嗝“年饱”了,笑得很开心。娘对爹说,苦日子总会熬到头的,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别说“十碗头”,就是十五碗、二十碗也是有的。

  老家的风俗,村上人拜年是从大年初一开始。初一村上拜,初二拜娘舅,初三丈母娘,姑姑姨娘的往后靠。从初二开始就有亲戚上门。按照“十碗头”的标准,娘端上桌的一样不少,看上去还真的很“盛食”。红烧肉满满一大碗,肉下面是百叶;板烧下面藏扁豆干,鸡块下面呢是面筋。光是豆腐就做出了许多花样,有油煎豆腐、豆豉烧豆腐、青菜烧豆腐、黄芽菜炖豆腐,荤的素的一起上,把桌子撑得满满当当,风风光光。

  那时,上门的客人吃东西是极有讲究的,很在意吃相。红烧鸡块上立个鸡头,鸡块可吃,鸡头是不能动的。知趣的客人一般都是往素菜碗里伸筷子,荤菜碗里很少动筷。主人为了显得大方好客,总是把板烧、鸡子热情地夹给客人,而客人们往往是把这些上好的菜小心翼翼地放在碗的一边,吃完时又悄悄放回菜碗,等下一次客人上门时,娘把它恢复原样,拿出来放在饭锅里蒸蒸,完好如初地端上桌招待新客。蒸的次数多了,那板烧、鸡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硬整。

  等到正月半过了,拜年的事也告结束,一家人早就盼望的“吃剩食”就要到来了。娘会邀外婆家一起来“打扫战场”。这顿岂止是“十碗”啊,所有拜年的菜都上了,桌上的人可以放开肚皮吃,吃得连汤都不剩丁点儿。那些被端上端下、蒸来蒸去的板烧、鸡子等,个头已经很小很小,硬整得如同板栗,可嚼起来却很香很香。

  几十年过去了,那“十碗头”嵌在牙缝里的余香至今还在梦中萦绕。不知是当下的食品菜肴不一样,还是我的口味变刁了,无论是在乡间还是在都市,总也吃不到那让人垂涎、回味无穷的“十碗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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