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法国

莫言作品法语译者尚德兰

《丰乳肥臀》法译本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众议纷纷，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莫言已经以绝对的优势成为海外译本最多的中国当代作家。另一个可能令很多人吃惊的事实是，在这些译本中数量最多的并非英译本，而是法译本。早在1988年出版的一部中国短篇小说译文集中，莫言的身影就已经在法兰西出现。截止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20多年的时间里法国人出版了18部莫言译本。法国人用数字说明了莫言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而他们也成为莫言走上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的推手之一：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在研究一个作家时会搜集各种译本，包括瑞典文本、德文本、英文本以及这18部法文本。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莫言在法国已经具有了相当的知名度。不论是有意出版中国文学的编辑，还是对中国文学略有了解的知识精英，或是对中国文学有所好奇的读者，莫言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个不可绕过的名字。这不仅因为在书店里摆放的中国作家作品中莫言的作品数量遥遥领先，还因为在主流媒体上最频繁出现的中国作家的名字是莫言。

　　莫言在法国的文学声誉的建立并非一日之功。上世纪80年代末，他和那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同行们被一股脑儿地介绍到法国，很快他就因张艺谋的获奖电影脱颖而出。1990年《红高粱》法译本的问世成为莫言在法国真正意义上的亮相。然而《红高粱》的热度没有持续多久，莫言的译介之路很快恢复了平静。上世纪90年代，和大多数被译介的中国作家一样，莫言的作品东一本、西一本地散落在几家小出版社，没有太大反响。直到1995年法国著名的瑟伊出版社(Seuil)出版了莫言的《十三步》，与莫言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此时莫言在法国的译介才逐渐走上系统的道路。瑟伊出版的第二部莫言作品《酒国》获得了法国劳尔·巴塔庸翻译奖，但真正让莫言成就大名的，是瑟伊出版的第三部莫言作品《丰乳肥臀》。瑟伊将这部作品定名为《美乳美臀》(Beaux seins belles fesses)，配以露骨的封面，并在腰封上将这部800多页的巨作冠以“中国的《百年孤独》”的名号。因为这部作品，莫言作品在法国的局面才真正打开，从汉学界和出版界的小圈子往普通大众迈进了一大步。此后瑟伊对莫言的推介明显加快，每一到两年就推出一部莫言作品。莫言也开始频频在法国主流媒体上出现，影响力大增，俨然成为法国人心目中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号人物。

　　回顾20多年来莫言在法国走过的译介道路，张艺谋的功劳当然不可抹杀。在那个西方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几乎一无所知的年代，张艺谋铺就的红地毯让莫言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国际舞台。然而后面的路还得靠莫言自己走下去，如何让西方人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红高粱》时代的莫言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幸运并非是得到国际导演的垂青，而是生在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时代。中国的崛起和中国文学的崛起吸引了越来越多西方人的目光，他们的注视形成一股不断加大的动力，推动着包括莫言在内的中国作家的译介。假设莫言是一个越南作家或泰国作家，他是否能受到西方世界今天这样的瞩目是十分可疑的。因此，投向莫言的目光是具有身份性的。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分子，他在西方世界所取得的成就，与中国当代文学在西方译介的不断推进有着密切的联系。他登陆法国时，正是法国汉学界和出版界刚刚开始对中国当代文学萌发兴趣之时；他获得瑟伊出版社青睐时，正是法国出版社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出版走向常规化，力图抓住中国当代文学的标志性人物，进行长期、有规划的市场推介的时期；他凭借《丰乳肥臀》引发法国社会广泛关注时，正值“中法文化年”中国当代文学作为巴黎书展的主推对象备受瞩目之时；而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正是中国政府的“中国文化走出去”工程如火如荼，里应外合同时发力，推动中国当代文学走向国际之时。因此莫言在西方世界所取得的成功并非一个单纯的个体现象，它离不开中国当代文学译介的大背景。

　　更为幸运的是，莫言还拥有靠谱的译者和实力雄厚的出版社作为后盾。瑟伊所聘用的译者杜特莱和尚德兰是法国研究和翻译中国当代文学的知名汉学家，前者同时是高行健的译者，后者则是当代中国诗歌的主要翻译推介者。他们对莫言作品有深入的学术研究，中文功底和翻译水平堪称一流，并和莫言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莫言的文学才华有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认同。这种情况在法国的中国当代文学翻译界并非普遍，一些规模较小的出版社雇佣的译者往往缺乏文学翻译经验，甚至中文水平欠佳，对所译作者并无深入了解也无直接沟通，译作中不乏错译、漏译。有些译者甚至对于自己认为不合理或无价值的段落进行有意识的删改，或是对原文进行意识形态化的解读。苏童、毕飞宇、王安忆的作品都曾遇到过此类尴尬。而莫言也十分珍惜自己的这种优势，他对译者给予充分的尊重和配合，以十足的耐心回复他们提出的问题，甚至亲自带他们到山东老家，讲解那些在自己书中描述的农村生活。在法国出版者眼中，莫言也是一个配合度很高的作者，他是为数不多的拥有文学中介人的中国作家之一，虽然在法方看来莫言的中介人在对出版程序的了解上、文本选择和市场规划方面还有所欠缺，但相比其他中国作家，莫言在与国外出版界的衔接上已经走在了前面。

　　说到底，时代背景也好、翻译质量也好、出版策略也好，对一个作家在异域的成功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关键还在于作家的作品本身。在法国，《酒国》和《丰乳肥臀》被看作莫言的代表作。有趣的是，在国内前者初版时反应平平，后者自出版之日起便争议不断。在《酒国》中，莫言描写了官场的腐败堕落行为以及铺张到病态的“吃文化”和“酒文化”；《丰乳肥臀》则以一种不同于官方意识形态的方式来表现中国历史。它们对中国现实的介入和对中国历史的个人化思考，满足了西方公众希望通过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了解中国社会的愿望。在表现手法上，《酒国》所采用的将侦探小说、通信和讽刺寓言叠加在一起的方式，让西方评论者看到了莫言如何清算历史上影响过中国文学的所有中西文学思潮和流派，和传统以及现代派开了一个大玩笑，以此来确立属于自己的风格。而《丰乳肥臀》气势磅礴、激情澎湃，被评价为一部“带有情欲色彩、荒诞可笑、悲剧性的、激流式的”史诗。

　　在莫言身上，法国评论者时而看到马尔克斯、拉伯雷，时而又看到福克纳和贝克特，但却对莫言呈现和运用他们所熟悉的文学因素和文学传统的方式感到意外。这样一个扎根中国现实，却在手法上透露出与西方文学相通的现代特征和现代意识的作家，是令西方世界所乐见、甚至着迷的。

　　在中西文学交流严重不平等，中国文学相对弱势，渴望获得占据文化强势的西方世界承认的语境下，讨论莫言为什么会成为在西方世界最为成功的中国作家，也许比争论莫言是不是中国最优秀的作家更有意义。莫言身上浓烈的乡土气息和游走于中西文学传统之间的游刃有余，让西方人看到了他们所期待的具有世界水准的、与西方文学相通同时又具有中国性的文学。不论是在文学层面上还是在意识形态层面上，他的作品都暗合了西方主流社会最为敏感、最为认同的因素。而莫言也是最早意识到翻译对于作家异域形象塑造的重要性，最早接触西方翻译出版体制，最快融入西方文学市场机制的中国作家。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象征符号，莫言的成功不是其个人的，它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它既可以被看作一面三棱镜，折射着西方世界面对中国时的心态和对一种异质文学所怀有的期待，也可以为那些还在国际之路上踯躅前行的中国作家指引方向，给出最切实的建议。(杭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