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写在中年边上

　　人到中年，才确切知道，在世上行走，能把握的惟有自身，爱什么，不爱什么，全由自己做主；至于旁人，爱什么，不爱什么，全不由了自己，权力在人家手上。徒劳地挽留，勉强了他人，难过了自己。有些人，有些事，抓不住，就随它去；抓得住，又如何，也随它去。时日一长，都会淡了去……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一句话：佛曰，放弃也是一种美，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年轻时，以为坚持的人是勇者，多年后却发现，勇往未必直前，适时适度的放弃何尝不是一种坚强？迂回，是前进路途中一段必然的过程。很多时候，远离了话语权，勇敢地淡出，反而成就了自己和他人。

　　到了本能地排斥激情的年龄段，便悟到人生无意的可贵。不想累了，不想表演，不想再去接受改变。浅浅地活着，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当人生承载过太多责任，又曾经很有担当地将那些责任一一背在肩上，负重行进多年，自然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的结果。披着战袍冲锋陷阵，拥有各自独特又不乏共性的奋斗史，是这一代人的普遍特征。许多年后的某一天，突然想做一个弱者了，弱有弱的不好，也有它的好。尽管这副状态在现实里从未出现过，相反还会不由自主变得貌似嚣张，很强，确实很强。习惯而已。但习惯也可以改变。以前不喜欢的消极字眼如慵懒、缓慢、松弛等，纷纷如诱人的鲜艳花瓣在眼前晃来晃去，是二三十岁时绝不会有的情形。在又冲又闯的季节，粗茶淡饭都咽得，生猛海鲜也吃得，想象人生是充满游历色彩的旅程，再难都愿意赤脚趟着过去。路趟过一半时，发觉人生的意义原来不只是奔波在路上，路边的风景同样是美丽的，有情调的，轻松的，闲散的，不令人那么累的，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双手够到四字头，开始向生活索取质量，要求安稳，拒绝新鲜，否定变化。倘遇到了可能让自己陷落的劳心事，第一反应即是：“不，别靠近！”更不想面对，不是没有勇气，是不想让人生重复着过。心，包裹得久了，遮着捂着成了恒定的姿态。然而，不过一种姿态而已，没有什么力度，很多事物还要横冲直撞地进来，拦都拦不住。只好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会过去的，万事万物都会淡了去，老了去。这种淡，何尝不是心冷，冷得像刀锋上闪过的一抹寒光，像月光洒在树隙间的一道清辉，但绝非古人十里长亭折柳送别的那种心痛，这个年龄，以为不值；心冷到绝顶时，是心寒，寒到彻骨，却不会悲恸，看过人生这样那样的伤心，不会再有比旧戏更苦更悲的。这种老，有着深秋的味道，是北方成熟的玉米地里赭褐的色彩，有些悲壮有些英雄的样子；也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画淡泊清高的萧条意境，薄雾中，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蕴涵了大雪纷飞、独钓寒江的千万孤独。老，可浓烈得如火，亦可清淡得似水。

　　走在中年边上，对于眼前纷乱的人生景观不容易再产生好奇，不再相信缘分这种自欺欺人的浪漫东西。世间有聚有散，是人知道好歹，会比较，能形成自我的判断和选择，最后认定，所以有合有分，而不是靠那些虚空的自我安慰的感觉来维持情感。正如人和人的关系，常常联络，貌似关怀着，喜悦着，却未必交付心，谓之无缘；远隔千山万水，仍有温暖的交集，纵然时空阻隔，也要顶着风雪相聚，谓之有缘。有冷暖在里面，有付出在里面，便有取舍在里面，人心是一杆秤。同青春告别，更加依赖的是身旁离自己最近的人，他和你像天生的左右手，相握时竟有握着自己手的感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其实并不是难的事。那双手，为自己擦拭过委屈的泪水，遮挡了十几年的风雨，付出过无数的心甘情愿，没有血缘的人，走来走去比有血缘的还要亲近。人之间良好的感觉靠信任、协作、成全对方实现，而非以怨怼、考验、伤感作为基础，更不是充满着谎言、索求和缺乏牺牲。长久，因为有各种大的小的努力历历可数，因为有做不到时的内疚、自责和歉意，因为有相互依偎时的同呼吸共命运。生活中琐碎而实实在在的小事累加，形成了一种推动力，让原本不相识的两个人越走越近，漂泊的心愿意选择此处而非彼处安全着陆。深厚的感情应当像左手牵着右手，不设防，自然而亲切。

　　中年，一个忙碌的人生季节，路还长，要走，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人怀旧。分分秒秒快速流逝，怀旧实在是奢侈的事。以前，特别喜欢唱歌，喜欢听人家惊呼：“你唱得真好！”以前，经常收听文艺节目，希望有一天做一个听众，听别人朗诵自己的作品。以前，喜欢下雪天吃火锅，看屋外飘着雪花，屋内热锅里红的绿的肉啊菜啊在缓缓地翻滚，感觉真好。以前，喜欢躺在被窝里倾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无数珠子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人是这么简单，很容易满足；人是这么复杂，不容易得到。好久了，很多事情已不在那个点上，变了，回不去了。爱听好听的，爱吃好东西，倒是一生都不会变的嗜好。日子总是不等人，我们要迎接未来，不管遇到什么，变了多少，坦然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