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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嘉峪关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0日14:48 来源:甘肃日报 于 坚

  在火车从兰州向嘉峪关驶去的途中,我终于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诗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面前战战兢兢,唯有赞美,赞美也只是陈述事实,绝不敢评头论足,妄加揣摩,仅仅说出事实,文字就永垂不朽。真是不可思议,苍海桑田、改朝换代,这两句升华于荒漠的诗流传了无数岁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为圣经了,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个事实、现象、场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动不动。作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样被感动,只是我的感动是双重的,我先被诗感动,然后被诗的起源感动,这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我从古代诗歌中得到的想象中,嘉峪关只是孤城一座,比它更大的东西是苍天大漠落日长风。但那位女导游的说辞里面一句都不提这些,只是在说嘉峪关建于哪年哪月,守关的游击将军是几品官衔、关门内藏着多少箭楼、垛口、马道、角楼……我因此暗暗担心嘉峪关已经成为被摩天大楼包围的古董城……

  心怀忐忑,磨磨蹭蹭,终于登上了嘉峪关的罗城(罗城是嘉峪关主城外面的护城,直接与戈壁滩连接),站在城堞后面,像古代的关守那样双手一杵砖垛,极目四眺,松了一口气,确实是“望之四达,足状伟观,百里之外,了然在目”。关外,河山依旧,茫茫戈壁直开向天边,天苍苍,野茫茫,只是比古代多了几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更显寂寥。土垒的城墙一左一右向着大地延伸,已经看不出建筑物的唐突,好像是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本来如此的土墩子。天空的底线上,祁连山和黑山像两群奔马,黑群向右,灰群向左,刚刚分道扬镳,中间让出一条碎石和沙子的阳关大道,谁要来了?日头中天,没有一个人从关外过来,一个也没有。过来的是刚刚起于青萍之末的秋天之风,有些枯草在荒野上轻摇,一辆大客车自南向北横越大漠,卷起一溜黄灰。

  我们决定背叛旅行团,从古代胡人入关的方向重新走进嘉峪关。很少人这么走,内地游客大都从关内进来,因为他们不是胡人。胡人如今乘飞机或者火车入境,他们的后代早已忘记了祖先进入中国的路线。我们乘车深入戈壁,在最开阔处下车,转身就朝嘉峪关走。戈壁滩早已不是混沌一片了,修了各种等级的公路,四通八达。但无论如何,戈壁滩还是太大,荒还是太大,就是高速公路在这庞然大物身上,也只是羊肠小道,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见。荒是不可征服的。别说高速公路,就是一个城市,在戈壁滩上望去,似乎也只是铺在广场上的一堆围棋子,围着巴掌大的地盘,一旦某场大风暴到来,即刻就无影无踪,只是那场风暴还没到而已。

  地老天荒,我深深吸口气,像岑参或者李白那样在地面上走,跟着他们留下的风。他们都是步行者,从他们的作品可以看出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明月出天山”,顿悟。但他们从来不说悟出什么,只是描述而已,大地就是先验的诗篇,悟性无处不在,只需在适当的时候脱口而出。戈壁滩上满地都是石头,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走在它们之间,仿佛自己的身体自动在向它们看齐,开始缩小,只是靠了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变成石子。走了一阵,一干人忽然若有所思地都低下头去,仔细地看起戈壁滩来。在火车上,戈壁滩真担得起荒凉二字,有人甚至形容它寸草不生,但扎扎实实地站在戈壁滩上,荒凉就未必了,想当然耳。亚热带丛林藏着亚热带丛林的东西,戈壁滩也藏着戈壁滩的东西,“荒凉”并非一无所有,荒凉与丰富同样丰富无比,荒凉是另一种丰富,这仅仅决定于观点。人类有多少偏执的观点,以可怕的、视而不见的“荒凉”遮蔽着大地啊!大家低下头去,是因为发现这戈壁滩不仅遍布石头,而且是非凡的石头,在火车上看是灰茫茫混沌一片,站到戈壁滩上,才看出这些石头其实各色各样,只是都有一层被自然做旧的包浆,令它们很不起眼,很容易被忽视。一干人都看傻眼了,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老古玩店,这些石头有黑如石油的、玉相初萌的,黄如蜡的、红似鸡血的、某植物的化石、某动物的水晶棺材……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沙中舞,戈壁!璞依然在大地上摆着,每一块在史前或许都是大山一座,现在全都被大地磨得只剩下核心,正处于玉与不玉之间。隐约的玉,还不是玉,隐约的钻石,还不是钻石,隐约的翡翠,还不是翡翠。黑暗将尽,日将出,玉在觉醒,金在葆光。已经有端倪、迹象了,但没有光彩夺目,依然是石头,大巧若拙,美已诞生,随便一块都可以登堂入室。这时代目光短浅,只看得见手觸、项链、戒指、胸坠们的珠光宝气……看不见璞,因此戈壁滩上留下了大漏。一干人都看得发呆,忽然起了童心,就回到童年时代,雀跃欢呼,投向大地,拣起花石头来了。目光一旦深入戈壁,就发现这蛮荒里不仅石头仪态万方,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骆驼刺啦、梭梭啦、沙拐枣啦、白刺啦、罗布麻啦、白麻啦、甘草啦、沙棘啦……这些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是当地人告诉我的。石头之间,经常有荒漠沙蜥翘着长须走过,就像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生物学家说:荒漠沙蜥是生活于荒漠或半荒漠地区的蜥蜴类,外部形态有许多适应荒漠生活的特征,一般筑洞于较板结的沙砾地斜面、沙丘和土埂上,亦有在砾石下者。沙蜥的食物主要是各类小昆虫,例如蚂蚁、鼠妇、瓢虫、椿象等,卵胎生,拉丁文名:Phrynocephalus przewalskii。其实这个学名非常荒凉,“荒漠沙蜥”一词下面,爬行着无数肤色、步态、体型都不动的昆虫,在戈壁滩上才走了半小时,已经看见了十多种,其实如果细看的话,没有两只沙蜥是一样的,造物主如果这么创造世界,它就一点也不神秘,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了。

  在戈壁滩上走,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忽然间就会走到悬崖边上。大戈壁突然垂直而下消失在深渊里,鬼哭狼嚎,不见天日。深渊对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戈壁滩继续它的坦荡大业。讨赖河大峡谷就是这样的巨缝,先是隐隐听见地里面有声音,忽然间一马平川闪电般裂开一道深近二十米,宽约十多米的巨缝。惊得人仰马嘶,悬崖勒马,说时迟,那时快,马立处已经成了摩天大楼的顶层,多迈一步就掉下绝壁。胆颤心惊地伸头望望,底下,一条泥巴河狮子般地咆哮着从大地里面跑出来,满地打滚,一头撞在沙石壁上,头破血流,晕头转向,这才找到出路,沿着峡谷奔腾而去。泥流滚滚,水气飞腾,令人魂飞魄散,半天回不过神来,幸好我们不是纵马狂奔,否则或许就奔下去了,这也是步行的好处。

  又是忽然间,荒原上嬉戏的风摇身一变,成为一披头散发的壮汉,叉着腰,朝天空喷吐黄沙,卷起一股龙卷风,扭腰摆尾在大漠上打转,施虐处天昏地暗,西天黑掉一半,风魔鬼般怪叫着,以为就要朝我们这边袭来,戈壁滩上没有任何掩体,正愁逃不出去,却抽丝般忽然散了,湖蓝的天色洇开在宣纸上似的,一片片漫出。虚惊。继续拣石头,在我们拣石头的当儿,本地人已经摘了一大把绿油油的沙葱,说是,这个炒羊肉最好吃的。乌云散去,日头更毒,热气从沙眼里喷出,全身蒸桑拿似地难受,但没人在意,大家为石头着魔。总想着拣到更美的,更美的,其实什么是更美的,早已糊涂了,到最后,到手的已经把握不住,还觉得满地石头,个个好看,又觉得手里的一打,个个平庸,不知如何是好,陷入对美的贪心中,无法自拔。干脆全部扔掉,重新开始。再次握住一把,却又后悔适才把那些百里挑一的扔掉,它们才是最美,待后悔时,回首戈壁,早已泥牛入海,又是满川碎石大入斗。但如果就以为戈壁滩上也就是些史前遗物,与人烟无关,那就错了。此前,我们曾被带去参观魏晋墓群中的绘砖壁画,据说已经出土了760多幅,没有发掘的墓穴还有上千座。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满目灰黄,灰黄的天空,灰黄的戈壁。五色令人目盲,热昏昏的单调的灰黄也令人目盲,心里半信半疑,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壁画。就睡过去,车停时,外面还是满目灰黄,只是在茫茫戈壁上多出来一排房子,房子下面有一个洞,梦游似地跟着导游往下走,忽然冷起来,下去十多米,进了墓室。壁画出现了,一幅幅画在墓砖上,画的是宴饮、庖厨、梳妆、奏乐、舞蹈、博弈、出行、狩猎、农耕、采桑、畜牧、屯田、林园、酿造、营垒、打场、鸡、牛、马匹、丝束、考肉串、榻、帐等。线条流畅简洁,色彩简单但传达出丰富的色相,大巧若拙,大色若素,表现主义风格,非常美,充满灵气和力量的线条把现实升华为天堂般的图像,马蒂斯们看见会绝望的。墓室的主人指望的是画什么就有什么,生前实实在在地有什么,死后象征性地有什么,死亡令现实升华为艺术,出发点很世俗,但被匿名的民间画师升华为不朽的线条和色彩,实物现场早已灰飞烟灭,形而上的表现却穿越了时间。大家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回到地面,阳光如高炉中沸腾的铁水般往头上倾倒,戈壁滩嘶嘶冒烟,它的下面竟然梦魇般藏着这等描绘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美术,真是超现实。登车离去,回头再看,戈壁昏黄,刚才那一幕,是南柯一梦,还是手机显示的2011年8月27日的下午三点一刻,已经搞不清了。

  (节选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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