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鸿：森林深处的勇敢女人

　　那天，开车同朋友去神圣十字架宫殿听音乐会。

　　“神圣十字架”，在奥地利作为地名，仅在下奥地利一个州，就有四处，最有名的当然是维也纳森林中的温泉小城巴登附近的西妥修道院。第二处也在维也纳森林中，公爵城堡小镇的附近，藏在山林深处，据说开车第一次去那里的人，没有不短暂迷路的，但这第二处，给我留下抹不去的回忆。为什么？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快到时，我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巴洛克博物馆，神圣十字架宫殿”，赫然两行西文，在一个不太醒目的棕色路牌上，出现了。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上，路牌指向一条浓荫密布，又细、弯又多的上坡山路。两旁是高而茂密的森林。打开车窗，夏季林深处储存的清凉猛地涌进来，仿佛哥特式大教堂内，那长廊上的地窗，透溢出阴冷沁凉的空气一般。

　　路是上坡，弯道有些多，文明的迹象就下面的这条麻石公路，连交通牌也不见一个。一个急转弯之后，树林突然退到远处，前方有一块空旷地域，黄色宫殿的一角从树林中露了出来。车到跟前，才看见，好一座华丽的巴洛克宫殿呢！藏得如此的深！宫殿表面众多的浮雕列柱，多呈不同的样式，墙面线脚复杂，窗框、门楣装饰隆重，典型的巴洛克宫殿，一应元素应有尽有，只是规模娇小，显然是一个小贵族的乡间府邸。看介绍，建于18世纪中叶。走进去，里面更是华丽，典型洛可可的装潢，极尽繁缛之能事。

　　楼梯大厅，浮雕覆盖整个墙面，错杂盘绕的花卉图案，其间有天使和花瓶的造型，显得拥挤不堪，令人眼花缭乱。上了楼梯，来到大厅，才发现音乐会已经开始好久了，而且已经快要结束。

　　钢琴家是西班牙人，小提琴家是维也纳音乐大学的教授，曲目有莫扎特、贝多芬、马斯涅、萨拉萨提、巴托克、勃拉姆斯等，为中西欧古典音乐大回旋中的小会合。看了回节目单，又看了回大厅，视觉享受算是弥补了刚才因迷路耽误了音乐会的遗憾。

　　这宫殿的女主人叫安娜·玛丽·维克多，七十多岁，来自德国，一个高大硕健又美丽的女士——这般年纪还可以称得上美丽的人大概不是很多的，但安娜·玛丽的确美丽，皮肤仍然像大理石一般滑腻，眼睛湛蓝无半丝云雾，玲珑剔透的鼻子如雕刻一般，两片红润丰满的嘴唇，想象中，如果去中国教德语，学生一定喜欢。但她不会教德语，她喜欢园艺，她说照顾这座宫殿和园林即是她的生命，她天天劳动，身体健康结实，同她的伙伴，同样也是七十多岁的“汉娜姐姐”，一起照顾这硕大的园子、宫殿、果园和菜园。

　　最繁忙的工作是安排夏季的展览和音乐会。六、七、八三个月是她们的“雅季”，安娜·玛丽会在宫殿中举办一个艺术展览，并每月举办两三次的音乐会，不少工作哩。

　　那天，汉娜听我讲快乐，便私下告诉我说，人生不可能只有快乐的。原来安娜·玛丽同先生维克多并没有自己的小孩，年轻时曾经领养了两个男孩，没想到长大后竟完全没有父母勤劳的品质。老二想要出售宫殿。“这宫殿是个艺术品，是个文化场所，卖，是不可能的，至少我活着的时候。”这是安娜·玛丽的心思，很坚决的。

　　神圣十字架宫殿，甚至上了奥地利导游手册，无疑是一座著名的宫殿，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文化活动场所，但毕竟又是一个僻静的所在，又只有两位七十多岁的高贵女士在这里坚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或惊心动魄、或凄婉伤感的故事……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玛丽·安娜和汉娜看起来是那样的健康、明朗，我想，她们的词汇中大概没有害怕这个单词，虽然担心还是可能有的。可我为什么会想到害怕呢？或许我不够勇敢吧。

　　(节选自《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李述鸿著，复旦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