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成长之谜”的力与美

　　对成长故事的想象和书写是特别能勾连起现代中国作家生命经验的一个重要叙事向度。当代研究界对成长小说的发现、鉴别、分析和阐释，近年来愈加炙热：从成长小说的概念之辨、西方成长小说对中国式成长小说生成的影响、中国古代成长叙事的相对匮乏、成长小说的叙事规律和美学奥秘到当代的“类成长小说”现象等等，可谓成绩斐然，蔚为大观。当下的研究不仅基本解决了成长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类型在中国文学界的价值定位问题，解决了成长小说独特诗学奥秘给小说创作输入的新鲜血液问题，而且创造性地辟出了以“成长”为独特阐释视角和有效解读途径的当代小说研究新局面。

　　顾广梅的专著《中国现代成长小说研究》在众多研究成果中显得别具一格。这部专著选择了一个被研究界普遍忽略了的庞大群体——从“五四”革命到新中国成立的现代成长小说，著者关注的正是这一成长小说研究中的“冷门”。在尊重文学事实的前提下，著者发现并挖掘了研究对象的独特性、重要性以及它对当代成长小说的开启意义：“‘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中国人的成长问题，即如何实现自我、完成自我确证，如何谋划和建立起人的主体性，成为贯穿现代中国文化史的重要价值追求之一；对现代人成长问题的关注和探寻，也成为整个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内在精神脉络之一。关于成长问题这一现代现象的文学想象和文学表达，不仅在精神向度上拓展着现代中国文学的精神品格，而且在文化深度上塑造着现代中国文学的文化品质。”“正是关于现代新人的成长故事，丰富和充盈了现代中国文学表达的空间，支持和回应着现代中国文学的内在精神结构，并最终成为现代民族和现代国家成长的寓言。”这是该书的总纲和主旨，是对中国现代成长小说的精神提取和品格概括，所言中肯公允，显示了著者面对复杂文学现象做出准确判断的能力和学术底气。

　　该书的学术突破口在于从生命哲学的角度重新阐释“成长”这一特殊生命现象和经验事实。著者服膺于哲学家、心理学家弗兰克尔的人性三维度学说，即人在身体、心理和精神三维度上成为人，由此提出自己的成长三维度：身体成长、心理成长和精神成长，人的成长便由这三个维度共同构成，缺一不可。显然，令著者念兹在兹的问题是如何破译现代成长小说中的“成长之谜”，而从生命哲学角度和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问题切入，无疑是有效而漂亮的应答。于是，三个成长维度顺理成章地成了探析成长之谜的三条路径，这三条路径明晰干脆，互相辉映，又时时勾连应和。该著之所以能论证扎实充沛，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和明澈通透的内里，与这三条路径的选择与确定有着重要关系。在每一个成长维度下，著者展开了新颖独到的问题爬梳和文本分析。如“身体成长”一章开创性地阐释了文本蕴藏的身体成长之谜，这主要表征为三个层面：身体的时间神话、身体的空间实践和身体欲望的话语转移。成长主人公的现代性时空经验和在时空经纬上延展的生命实践、内在欲望的纠结转移和升华都被著者抓取出来，一一观照并深入论述。

　　还需看到，著者在浓重的历史情结驱使下，对成长小说中包孕的“成长之谜”进行了充满历史辩证法的感性理解和知性探索。现代成长小说所书写的成长故事，无一不与彼时中国的现代性图景紧密相连。现代性历史时空下民族国家成为最庞大的巨型象征，现代中国人的成长之旅就与这个巨型象征的命运形成互为镜像互相依托的关系。成长主人公的自我迷失与自我建构、镜像认同与话语抗争、欲望压抑与实现、空间位移与拓展、信仰寻找与痛苦体验……诸如此类成长问题的奋力挖掘和新鲜阐释，成了本书闪耀着知性光芒的宝贵亮点。著者对这些复杂成长命题的阐释，并非急于给出简单判断和结论，而是尽量回到历史的原发语境，从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和两难性出发，细细辨析、娓娓道来。这样，问题的内核才会真实自然地显露出来。比如著作第四章详细论述了主人公心理成长的三个阶段：镜像阶段对母亲镜像的辨识与想象性认同、后镜像阶段对父亲镜像的拆解与审视、后镜像阶段“象征之父”的想象性介入和象征性认同，表面上看，这样的研究框架似乎只是按照问题的逻辑顺序依次展开，实际上却是著者的深思熟虑——在一一破解各个阶段的心理成长之谜后，著者郑重给出自己的判断，即成长主人公的心理建构并非话语询唤的被动产物，而勿宁说是重绘意识形态的过程。 

　　书中具有开创性的研究成果还有许多，如第一章第二节借助大众期刊研究，得出四种“新人”想象，考察了“整个社会与民族对现代中国人成长的一种理想预设和时代期待”，由此推断出现代成长小说叙事的目的和方向。这样实证主义的资料爬梳和整理，不仅透出著者的认真严谨，也使专著获得扎实稳健的学术品格。

　　《中国现代成长小说研究》既有纵横捭阖、充满力量的理性洞察，又有细腻入微、美好真挚的感性体验，彰显了著者求真求美的学术个性、强烈的知性精神和鲜明的历史意识。(苏晓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