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军：但愿再见陈忠实先生

　　二〇一二年的八月十一日上午，我有幸在古城西安拜访了陈忠实先生。迄今为止，先生是我见过面，说过话的最大的作家了。

　　我家住在灞河北岸的一个名叫新街的村子，属蓝田县华胥镇管辖。记得小时候，我的目光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凝聚在灞河南边的白鹿原上，尤其是雨过天晴的时候，空气清新，原上的树木、村庄都清晰可见。我当时并不觉得横亘在眼前的这道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的确，作为自然的原坡，它是常见的。待我上大学的时候读了陈忠实先生所著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后，当时及至今，我对童年时期心目中的白鹿原产生了新的概念：它不仅仅是自然属性的原，更是一道有性格的文化的原。

　　苍茫的白鹿原，“春草夏风秋雨冬雪里的原坡和河川，在我早已司空见惯到毫不在意，现在在我眼里顿然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乃至陌生起来神秘起来”(陈忠实语)。由此，陈忠实先生进入《白鹿原》的创作之中，作为不计其数的读者之一。十几年后，我读了这部“垫棺作枕”的书，突然感觉到自己对这道天天能远眺的原原来如此陌生，甚至更为陌生，更为无知，也同时觉得如此神秘，并方知这原“弥漫着神秘的诗意”。

　　“我常常于傍晚时分站在家门前的灞河堤岸上，眺望河北边七八华里远的一道黄土高崖，高崖下有一个小小的名曰新街的村子，是牛先生的生身和归葬之地。我和他的地理距离不过七八华里，一种天然的亲近把历史时序的距离缩小到几近于无，自然还在于崇敬仰慕基础上的心理贯通。”陈忠实先生这里说的“牛先生”是指牛兆濂，民间称其“牛才子”，他是清末举人，程朱理学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是《白鹿原》中朱先生的生活原型。我有幸与牛先生是同村人，我们村有一道沟，里面全是窑洞，是牛才子住过的地方，村里人叫它“老爷沟”，据说这名称就是因牛才子而来。拜访陈忠实先生的时候，他问我我们村有多少户人家，村里人的主要姓氏，我都作了回答。自然说到了牛才子，我说，记得您说牛才子的书法是那种“娃娃体”，但没有极深的功夫，绝对是写不出来的。先生没有多说，就说了新中国成立前的最后一版《蓝田县志》是牛才子主持编撰的，当年准备写《白鹿原》，查阅的就是这个版本，那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现在回头去想，我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莽撞、冒昧了，可就是情不自禁地开了口，提出了想拜访先生的愿望，没想到先生给了我机会。真是荣幸！

　　也许是年轻飘浮，也不多想合适与否；也许是文学青年的那种痴情，我在得到了先生的联系方式后，斗胆打扰，自报家门，先生说咱都是乡党，欣然答应。知道我在外地工作，挤出宝贵的时间，安排见我。现在想想，我的斗胆大多来自与先生地缘上的接近，即他所说的“乡党”，还有他的散文、小说，以及在电视上的整个形象所带给我的天然的亲近感，我似乎感觉到在我的身边，在生我养我的村子里，有一个受人敬仰的父辈是一位大作家。

　　敲开先生的房门，我有些激动、紧张，却显出了平静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他让我坐，并给我倒了一杯茶。应该是握手了，可我记不得了，看来还是很紧张。先生极平易、温和，我也故作镇静地尽量松弛下来。我把大学毕业时汇集的一本散文集拿给他，他戴上眼镜，瞅了瞅目录，翻开一处，端详了几行文字，问我：“都是散文？”我说是。我说了自己干的工作，他说你工作之余，可以多写文章啊，干宣传工作采访又方便，多了解你们系统里的人、事和生活，这都是素材，说我还很年轻，这些积累以后是受益无穷的，写作最基本的还是这些生活中的素材。

　　好像有一肚子话，又似乎什么也不想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只坐在那里，也心满意足。

　　说一说，停一停，这时候门铃响了，先生说有人来，是报社的。他给进门来的客人介绍说我是他的一个乡党，因为我前面提出与先生合影的想法，他就让其中的一个客人帮忙合影。

　　陈忠实先生工作的地方几乎全放着书，略显凌乱，合影的时候，他说去套一件衣服(他当时穿的背心)。我从卧室半开的门看去，也是简单的布置。里面的一间房子是他写作、写书法的地方，他在那里给我带去的《白鹿原》等著作签了“陈刚军乡党雅正”，并让我盖上他的印章。书案对面放有一叠宣纸，最上面是一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先生所书，墨迹尚未全干。就在我去拜访先生的前几天，看到先生刚过了七十岁生日，七十岁的心态正是这句格言所能表达出来的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一位作家，还是一位大家。我晚上睡着，不由得回味着，想到自己做错了事，说了那么多别的事情，包括最近的流行话题电影《白鹿原》，在那个珍贵的时段里，最应该做的一件事——把自己以为这些年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散文让先生用三五分钟读完，看看成色，说说意见和建议。这件事去之前没想到，去了也就没做。

　　但愿再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