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林：林则徐的菩萨情结

　　世人只知禁烟英雄林则徐，却对佛门弟子林则徐知之甚少。如果仔细研究林公，不难发现，在这个清瘦老头儿身上，一生都萦绕着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愫。他的爱国佑民、抵御外侮的气概，其实正体现出菩萨入世利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境界。

　　去年在新疆林则徐纪念馆领略了他大量的书法作品，深为叹服和敬仰。林则徐的书法是极好的。年少时期的林则徐就是用这样工整而遒劲的书法，抄录了大家所熟知的所有著名经卷。集结一函，上题“行舆日课、净土资粮”八字，作为每日必诵的功课。此八字题款，足色地道出了一个佛门弟子入世修行的心痕。

　　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但是也有诸多化身，有时候她会以金刚怒目的一面示人。这让我想起广州禁烟的林则徐，当毒品在中国大地荒草一样地蔓延，如同针刺着他的心。庶民家庭因此而遭罹难的苦厄，搅扰得他无一刻清净。1839年林则徐除恶务尽誓扫邪魔的机缘成熟了，他走马上任了广州禁烟的钦差大臣。一个官员，权力再大，有一颗菩萨心包藏，这种权力便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法器。权力再小，有一颗祸心、私心包藏，这种权力就成为了荼毒天下百姓的利刃。作为钦差的林则徐，拥有了除暴安良的权力。一时间便是暴风骤雨，飞沙走石，雷鸣电闪，直让外国的烟贩子藏形遁迹不及。从发布谕贴、包围商馆、查拿英国鸦片贩子颠地，到收缴鸦片，虎门销烟，历时不足百日。以雷霆万钧之势铲除烟贩、遏制吸毒——慈祥善良的林则徐突然表现出严厉的一面。当然只有遇见了邪恶，这样的一面才会浓墨重彩地展现出来。正像主政一方的领导干部，不剪除地方邪恶，怎么能安抚一方百姓？一个好官，他的良善，他的勤政，固然重要，但某些时候，除恶，才是他最善一面的集中外化，才是老百姓至为敬服、最为感佩的地方。一个官员的善，需要骨子里的良知，一个官员对抗邪恶所必需的恶，不仅需要做人的良知，还需要舍身除暴的勇气和与之较量的智慧！

　　据说观音菩萨没能成佛，是因为在她心里有一根刺。她在来天庭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妇人在一棵树下准备上吊，所以在佛祖引渡其成佛的过程中心神不宁。眼看着天庭的大门就要关闭，突然对佛言，请等我一下，我有一桩尘缘未了。说完便驾起莲花飞出天庭。为拯救一个生命，她失去了成佛的机会，却成就了一个众生爱戴的观世音菩萨。林则徐的骨子里边，滋生着大片大片绿汪汪的佛菩萨最为慈悲的根苗。

　　禁烟大功告成，却得罪了英夷。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林则徐落难了，被发配新疆伊犁。就在发配途中，黄河泛滥了。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奉诏戴罪治黄。这个傻老头子，他听到黄河泛滥，黎民遭殃，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可怜的就罪戍边的囚犯身份，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占领了他辽阔灵魂的全部。其实他看不得的是百姓的煎熬。他看到广州等地吸毒的烟民、贩毒的走卒心里就长了一根刺。现在他听到黄河的泛滥，心里的另一根刺又长了出来。欣然领命，拖着疲惫的身心前去治水。一个官员看不得百姓受一点点苦，主宰他灵魂的就是无量的佛心。

　　在诸佛菩萨中，林则徐至为敬重的乃是观世音菩萨。当年赴云南任考官，路见一岩，上有观音大士立像，旋即下车合十参拜诵经。甚至于担任湖广总督期间，在督署内还专门修建了观音庙，每日行香设供。一个官员，心中有一种力量约束着自己，牵引着自己，他灵魂的轨迹就不会偏到哪里去。一个官员有了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并且身体力行地始终践行着，不论在哪里，他的生命必然会喷薄出万丈光芒。

　　治水有功，得到的奖赏依旧是发配伊犁。西行戍边就罪，此地怎一个愁字了得？玉门关外风物凄凉，人情不再，实在是天设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绝好场所。人家就是想用万仞的落寞销蚀你，用绵绵无期的寂寥折磨你，用广袤无垠的空虚绞杀你。把一个满腹经纶经天纬地的人物流放到这荒无人烟的大漠边陲，与把他关在牢中目徒四壁，没有什么根本区别。颇多流放者，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流放地郁郁而终。这也许正是当权者最想要的结局。然而算盘错打了，一个胸怀佛菩萨的人，心中的灯盏不会轻易熄灭。你想用恶劣的环境折磨他，他却奋起改变环境的恶劣。

　　看到满目荒地，遍野黄沙，下定决心在这里屯田固边。感谢伊犁大将军布彦泰的信任和支持，林则徐开始了垦荒屯田固守边疆的历程。你要我在这里死，我偏要在这里搞出春雷般的响动。在大清的各级文武官员无所事事夜夜笙箫的时候，一个发配边陲的老头子，却在为大清江山的永固，做着艰辛的努力。甚至于垦荒屯田的消息传到了朝堂之上，圣旨又敕令他勘察南疆荒地之时，这个傻傻的老头子，居然再一次心甘情愿地领命了。以垂暮之年，羸弱之躯，带领陪他受罪的儿子和几个随从，东奔西颠勘遍东、南疆域。一年之内，颠簸辛劳，往往“理公牍至四鼓”。不要命的可怜老头子，他把自己搞得比当年“历官十四省，统兵四十万”时的封疆大吏还要累。其实他是心疼国家这么辽阔的土地白白就这样荒芜着，这是他心里的第三根刺。如在他有生之年这一望无际的荒地变成麦浪滚滚棉花朵朵的良田，对国家对子孙后代将会是一桩怎样的善举！一个官员在顺境时为社会做一些事情不难；一个官员深处逆境依然想为天下百姓做些善事、实事就难能可贵。一个官员被打入人生的最低谷身心俱伤保命不及，却还是痴心不改地想着报国，想着为黎民百姓谋幸福，简直令天地动容，神鬼哭泣。恰恰是生命高压的极致，最能压出人性最本质的东西。包裹在林则徐生命里最本质的东西乃是折叠得有棱有角的做人做事的良知和不俗境界。是原本的菩萨情结拯救了他的命，再一次点燃了他生命的烛光。感激这最后一道圣旨，毕竟将为国尽忠为民谋福祉的权利最后一次赐给了他。

　　遥远的玉门关外打坐在蒲团上的清瘦的留着稀疏山羊胡子的林则徐掬手参禅，轻轻拨动的每一颗念珠，都在盘算着如何兴利除害、济世佑民。这个彻头彻尾的佛门弟子一入世为官，就已然矗立成千秋万代百官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