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果园里的歌声（短篇小说）

　　公社坐在纸箱子上，手里拿着苹果嘎吱嘎吱咬着，忽然南边天空悄然无息过来两架飞机，瞬间就飞到头顶上。“轰九！”他大叫一声，把正在装箱的人们吓了一跳。二组组长闯胜撅起屁股嬉笑着问：“支书，你敢啃腚？”公社没理他，嘴里停止了咀嚼，看着这两架飞机突然往上一拉，几乎垂直般插上外空，眨眼几乎看不见了，短短的一两分钟又是一个猛子扎下来，两条交叉的白云留在空中。试飞员好像在给黄土高坡辛勤劳作的人们解闷，一架飞机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喷着白雾忽然无影无踪，蔚蓝色的空中留下了一个Q字。

　　公社是军事爱好者，天天上网研究新式武器。他手指着远空刚想评论，不知谁喊了句，后面又来了一架。“好愣个儿，这绝对是西飞的轰九，这家伙一口气能蹿到大气层外空巡航，你看那样子就像个三角扁粽子，头部和外下部敷有绝热的复合材料贴片，可以带6枚卫星和雷达成像的复合制导的巡航导弹，这种导弹发射出去自动扫描自动跟踪目标，歪着哩！”闯胜趁机溜尻子：“支书是空军粉丝，经常在微博上和行家探讨咱的轰八、轰九，还有轰十，听说轰十可以飞七八千公里。要是坐上辽宁号进入远海，就圆了公社梦。”公社拧过头看着闯胜觉着不对劲，“把他家的，还给你叔拍砖！”骂着转圈把嘴里苹果啃完，憋着腮帮子把核儿当导弹向闯胜砸去。

　　今年苹果收成不错，果商一上来联合杀价，八零的压到三块一，七五的最多给两块五。许多果农不愿意贱卖，各组的苹果只卖出了三分之一。果农们多次对公社嚷嚷，你是咱的一号首长，果农的利益干部就得管。咱这不管咋说也是和洛川连畔种地，一样的土地，一样的阳光，一样的技术，岂能让南方人任意宰割。

　　谁都明白，苹果采摘和销售是一年中大事，价格上不去损失就大了。十多天来，公社天天拉着湖南、湖北果商们参观公路边各组的园子，目的就是先易后难，打消买家的顾虑。但叫公社更为焦急的是，家家户户严重缺劳，蒲城、澄城一带的劳力一口价，一天一百三，还要管吃管住。要知道，去年才九十呀！要是今年答应了，明年继续涨的话，成本就越来越高了。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又打起了城里人的主意，开上自己的普桑装上几箱好果子往西安跑，说服当年在这里插队的知青胡惠芬、李淑丽一伙伙大姐：“你们退休在家闲浪，不如挣钱帮忙。城里整天是雾霾，西安PM2.5指数二三百，都把人憋死了。黄土高坡上天天是蓝天、白云，吸吸新鲜空气，尝尝全世界最好的苹果，又香又脆又甜，水分饱满。不是吹的，以色列专家来了几次，对咱这里土壤、日照、空气羡慕得不得了，说咱这里苹果OK，就是没嘛达。人家说咱这里果子维生素A、C、E及钾和抗氧化剂丰富，含钙高，果酸可以代谢热量，防止下半身肥胖。”听到这里，几个人不由得看看自己，脸上露出疑惑。公社唾沫星子继续飞溅，“咱村的苹果具有可溶性果胶，通便呢！”他拍拍脑袋，“对咧！果胶还能促进肠胃内铅、汞、锰重金属排泄，在调节和预防血糖方面也有特殊功能哩！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们上网查查。”大家都知道苹果是水果之王，这么多的功能还第一次听说。品着他的苹果，还就是不错，脆甜脆甜的。公社得意地笑笑，“我请大家回到村里转转，一是看看农村巨大变化，二来帮助果农摘摘丰收果实，干干农活，果农还会给你们报酬。”李淑丽问他每人每天能挣多少？他狡黠地笑笑，“一天五十，不挣白不挣。”胡慧芬把手一摆，“现在不少人岔心慌，开车到长安、户县租地种菜，几平方米就是几百。咱去新农村摘果子，吃住免费还能挣钱，这世道变了呀！”公社高兴地拍手，“对对对！胡姐说的对。现在咱村子家家都是一砖到顶平房，家家都有汽车，水、电、有线电视、宽带，西安有的咱那里都有，咱那里有的西安还没有。新农村变化大的去了，和你们当年睡在土窑洞，吃的窖水是两重天。你们知道吗，地里不种小麦和玉米了，都是果树。吃啥？白面大米么，比萨饼买一送一，滴滴鲁花，健康全家，农夫果园，喝前摇一摇。”公社一句句醋溜广告，把几个女人逗得哈哈大笑。一阵交谈，她们思绪万千，心情荡漾。是啊，三十年都没回去看看了，去，一定去！几个人把马子掐好，谁先跟着考察，谁去发动群众，特别是以跳广场舞姐妹们为主力。“韩信用兵，越多越好”，公社不时插话。

　　几天后，城里妇女组成了上百人的采摘团，坐上公社定的包车浩浩荡荡开进到黄土高坡，一路高歌，一路欢笑。干部们忙前忙后就像迎接贵客一样，按名单分人到户，检查到铺。果农们生怕城里人瞧不起，户户像迎接贵宾一样，席梦思、新床单、新被子、新枕头全都拿出来。这些大妈大嫂们也不含糊，个个都能吃苦。从上梯子采摘，到搬运、套圈、包膜、装箱、装车，很快就学会了，从早晨七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精神劲十足。叫村里人吃惊的是，一到晚上她们嘻嘻哈哈来到麦场上，一台“雅兰仕”往地上一放，上百人随着音乐和鼓点声轻松地舞起来，放的还是“哥哥妹妹”、“套马杆”、“老婆最大老婆最大”，“蛤蟆爱天鹅”的曲子。广场舞惹得村里人火燎火燎的，年轻女子也都跟在边上溜着比画。邻村人纷纷赶来，嘴里啧啧，红辣椒拌红萝卜丝——吃出看不出，公社把精成咋咧！

　　把晚来的一批劳力安顿妥，公社拔脚就去了西塬上的五组。五组二十四户有四十九个果园，产量在各组中最大。由于离公路远，年年都是最后收，价格还最低。组长老牛今年不止一次威胁说，煽动果农不卖了，全部储存地窖里，到春节卖个好价钱。这是气话，万一都卖不出去，二百多万元就砸了。在去往五组的路上，口袋里响起了“忐忑”曲子，公社忙掏出喂喂，那边“河东狮”吼叫得他不得不把手机离远点。“喂个屁，你把城里花花绿绿招来，心情爽得太，是不是？怪不得这两天你把胡子刮得净净的，整天穿个西服拽得二万似的。猪鼻子插葱，装象！我告诉你，咱屋的果子你要是不管，我就叫人推到沟里。”公社一听，马上变出一副笑脸，“哎哎！第一夫人，千万不敢闹内讧，团结就是力量。我不是叫我四姑的女子回来给咱帮忙么，你妈也是好劳力嘛。”那边骂得更凶了，“你家残疾女子没人管了才到的咱屋，她能干啥，能顶上半个劳力？你还好意思说叫我妈六十多岁的人干活？全家从天明忙到天黑，一天天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是东家出西家逛，一人咥饱全家不饿，得是？不和你啰唆，赶紧回来！要是来一场大雨，十来万斤果子就毕咧！”老婆说的是实情，果园收入是家里全年一半的收入呀！想到这里公社准备往回返，迎面一辆摩托冲了过来，他刚想避让，那摩托嘎吱在面前停下，原来是村会计。“瞎眼货，你想日塌领导！”会计顾不上说笑，急火火叫他下沟：“白河坝出现几条裂缝。”这非同小可，两人急急下去查看。

　　白河坝原来是镇政府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水库，公社当支书后磨破嘴跑断腿才争回村里管理，不管咋说，这是全村唯一的人畜饮水水源。两人仔细观察缝子的走向和深度，来来回回查看，公社想起了几个月前西安水利专家巡检时的提示，土坝竖缝长，不垮也要黄。坝顶出现了两条横缝，虽说是长短不一，不过水库寿命快到期了，来上一场暴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掏出手机把现状进行拍照，立即去西安请刘教授看。远处东岸几个钓鱼的传来几声嘻嘻哈哈笑声，公社问他们是谁。为了安全，水库严禁钓鱼，难道禁不住？会计摇晃着脑袋：“谁？还不是镇中学那几个外地的老师，学校都放苹果假，他们闲的胡浪，咱也不好挡。”原来是镇中学的，公社顿时有了底气，大步走过去。老师们有的认识他，笑嘻嘻说钓鱼解闷，要不给你拿几条？公社没有正面回答，说求他们帮个小忙，自己果园缺劳，一天90块咋样？一个戴眼镜地说：“给支书干活不要钱都行。”公社满心欢喜，“好好不说了，提上鱼到家里让嫂子给你们红烧。”几个人欢天喜地收拾东西就走。会计忙问裂缝咋办？“咋办？咱俩现在就去西安，请刘教授支招。”

　　第二天下午，公社一气把车开到自家果园里，老婆迎上去关切地问刘教授说啥。他拉长脸嗔怪，“两天只吃了一顿饭，咋不问问老公咋样？”老婆不高兴噘嘴，“你把四(事)当五做呢，我说过啥？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说是说，她心里觉得有点那个。“要不，咱先回屋里，我给你俩下碗鸡蛋挂面？”公社摆摆手，打开后备箱提出一大袋子白吉肉夹馍，还有一袋子“优乐美”奶茶，老师们高兴地都围了上来，“支书今天出血了，把西安的小吃都搬到地头来咧。”他告诉大家，教授看了照片，说问题不是很大，叫先放些水，减轻大坝压力，到枯水季节再进行加固。“人家说了，过几天他亲自上来看看。水是宝贵的，我提议抽上来一部分灌入各家窖里，行不？教授拍我的肩膀，夸赞咱是个有头脑的人。”说着，公社得意地晃晃脑袋，“再给教授留几箱好果子，吃水不忘挖井人么，得是？”几个老师都说支书的名字没白叫，是群众的好公仆。老婆按捺不住喜悦，说公社经不起表扬，六月天穿皮袄喝烧酒——里外发烧。众人都笑了。

　　大家正在说笑，五组老牛哭丧着脸进了园子，说他把广西的果商打了。公社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看老牛手上的血迹，就知道坏了。“老牛呀老牛，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凭啥打人呢，果商们要是传开了，你这不是砸咱村饭碗吗？”老牛蹲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一个劲抽烟。一名老师大声对他们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最好支书带队，牛大哥跟着认认真真赔礼道歉。正说着，公社口袋里又响起了“忐忑”。孙干事打来电话，叫他立即到镇政府去，人家正在告状。他看着大家，“悲催呀！”他指指老牛，“元芳！你怎么看？还不给人家赔礼去！”老牛不知他说啥，被他硬推进车里。

　　两人一进孙干事办公室的门不禁愣住了，这不是《潜伏》里的谢若林吗，太像了。公社为了缓和气氛，故意说他长得太像名演员了。只见孙干事正在给人家点烟，见他们进来，那客商忽的站了起来，就要动手，大家好言相劝赶紧挡住。那人指着老牛，嘴里喷着烟，满口的不知是广西还是广东普通话，“不请自到哇！告嘘(诉)雷(你)，人都说老几(子)像拉(那)个谢若林，老几(子)真西(是)中统，雷(你)就摊上大事了。今天雷(你)们呀一定有个说头，搞不定我们几百过(个)果商到别的县去买。几(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求人嘎(家)的还动手打人，没有王法了。西(是)不西(是)！”老牛似懂非懂，靠在门口像个木头一句不吭。公社又是哈腰又是赔礼，请人家坐下，消消气。“谢若林”把他一瞪，他赶紧介绍自己是村支书，老牛是自己亲弟弟，“子不教父之过。今天的事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缺少家教，当哥的负责。您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头能跑马，大人不记小人过。”“谢若林”挥挥手，“得得得，少来奉承。”问他们今天的事到底咋办？公社赶紧给他添茶，瞄了孙干事一眼，讨好地说：“您说咋办就咋办！”那人把他上下扫了一眼，站了起来说：“好耶，看不出来，阿米仔容貌有点似样(羊)。不过老几(子)地角婆跌围裙——湿(蚀)本，怎样搞呀？”大家一头雾水，不知他说啥意思。那人急了，“北方人咋就这样笨呢”，于是把孙干事叫到一边趴在耳朵上嘀咕半天，得意地又点了一支烟，看着他们出去商量去了。没多久，老牛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进来，一进来就要给那客商跪下。“谢若林”急了，挥手叫他起来，问他这是啥意思。公社拍拍胸脯，请他放心，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该吃晚饭了，先请人家喝酒。不由分说，几个人上了街。喝酒是老牛的强项，他一会儿要赔礼道歉，一会儿和客商碰个双杯，一会儿又要一拳砸四杯，反正礼多人不怪。北方人憨厚，喝的是西凤55度红特一号。刚开始“谢若林”还硬挺，几杯下去话就多了，“只要你们够意思，明天我就叫车去装你们的苹果。”公社连忙接话：“老牛组果园品质是钢钢的，去年直接出口欧盟。货好，价格就高，能不能上到三块三”，说着就给客商敬酒。“谢若林”把他推了一把，说他摆的是鸿门宴。公社急了，出去从后备箱拿出一箱苹果，叫服务员洗上几个端上来请他品尝，好吃的话回去给他多带几箱。“谢若林”拿起一个使劲闻闻，满意地啃了一口，眼睛露出赞许目光。“看不去(出)啊，结(这)个可以卖个好价钱耶。”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慌忙之中主动端起酒杯碰酒遮掩。老牛话少酒量大，不断地给人敬酒碰杯，两人一阵子成了铁杆。

　　现在，五组家家果园里充满了欢乐，不知谁又串通了五六十名“花花绿绿”加入了摘果大军。这些女人们叽叽喳喳好不欢乐，广阔天地里，手摘红苹果，身置绿丛中，头顶一片蓝天，果园到处飘荡着“最炫民族风”改编版“绿油油的果园是我的爱，绵绵的黄土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白吃白喝一天还挣九十块……”大家看见公社领着干部进来巡查，歌词立即改口：“公社这人不呀不实在，还说一天五十块。多亏果农戳穿小把戏，大家乐起来。”公社也不含糊，指着梯子上的胡慧芬姐妹们接着唱，“大家把公社老弟爱，果园免费旅游多自在。蓝天白云歌声最呀最畅快，欢迎大家明年继续来。”果园歌声又惹来了两架飞机，只见这家伙顺着雁门山升上来，“大家伙！”只听公社惊呼，“运20！”大家都知道这是中国空军重型运输机，许多性能超过了美国的C-17和俄罗斯伊尔-76。公社显摆地嚷嚷：“西飞生产的，这家伙长47米，机翼宽50米，高有五层楼房呢！一次能拉60多吨，比一节火车皮装的还多，最大航程七八千公里哩。”大家觉得祖国更强大了，再过几年全国小康，就圆了咱的中国梦。这时，不知谁换了一首小沈阳的“美了美了”，大家放下手里家什，欢快地扭动起来。

　　你是我的山哪我是你的水，

　　我们一起尝过快乐的滋味。

　　所有的忧愁都抛在脑后，

　　我已知足美了更美。

　　我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

　　一个干部急急忙忙进来把公社拉到一边，说刘教授带着几个人已经到村口。两人匆匆忙忙出去坐上一辆摩托，一溜烟不见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