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赖嬷嬷与王嬷嬷

　　赖嬷嬷与王嬷嬷是荣国府的两个奶妈。赖嬷嬷是老主子的奶妈，哪一位老主子，没有说明，推想可能是贾政的奶妈※。当然这只是推想，需要进一步论证。而王嬷嬷的哺育对象则十分明确，简单地说，她是迎春的奶妈，儿子叫王住儿，根据当时妇以夫姓的习俗，她的丈夫应该姓王，她的本姓则难以考订。

　　那就先从王嬷嬷说起。一天晚间，赵姨娘请求贾政把丫鬟彩霞放给贾环做“屋里人”时，联及宝玉，被丫头小鹊听见，跑到怡红院告诉宝玉“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宝玉听了这话，“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担心贾政明早问他的功课，想来想去只有披衣起来读书。突然间，芳官从后房门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见宝玉“读书苦恼”，而且“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便心生一计，让宝玉趁这个机会装病，“只说唬着了”。王夫人知道后“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吩咐 “各上夜人仔细搜查”，灯笼火把地 “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又“传管家众男女们，命仔细访查，一一拷问内外上夜男女人等”，从而查出聚赌之人，其中“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里柳家媳妇之妹”， 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贾母极为愤怒，“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迎春的乳母作为三个大头家中的一家，当然属于为首者，被打了四十板子，不许再进大观园。乳母受到这样重罚，迎春很是丢脸，“自己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人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下场，不免物伤其类，纷纷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她这次罢。”然而，贾母却不给这些小姑娘的面子，说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挑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贾母对嬷嬷们的积弊早有认知，现在要抓典型，没有想到却是王嬷嬷，又该怨谁呢？

　　但是，王嬷嬷的儿媳依旧为婆婆奔波，央求迎春再到贾母那里讨情，且说及了累金凤的事情。累金凤是一种华丽的头饰，原本放在书架上的匣子里，却突然不见了，丫鬟绣橘推断是“老奶奶”，也就是王嬷嬷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王嬷嬷的媳妇接话说：“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得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来，就迟住了。”为了赌博，王嬷嬷把迎春的累金凤作为赌资押出去，而迎春却性格怯懦，认为是王嬷嬷“拿去暂时借一肩”，以应付急用，“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她就忘了”。但是，绣橘却难于认同：“何曾是忘记！” 批评迎春：“怎么这样软弱！”这样下去，“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然而，王嬷嬷的儿媳仍然坚持让迎春去贾母那里求情：“谁家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钉是钉，铆是铆’的！”在王嬷嬷的儿媳看来，嬷嬷是应该有些好处的，即便是触犯了条规，也应该宽大处理。

　　当然是要有些好处的，但要看是谁，比如赖嬷嬷，就得了天大的好处。第四十五回，赖嬷嬷的孙子放外任做官，赖嬷嬷来找凤姐，“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坐在凤姐房间的炕沿上，赖嬷嬷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赖嬷嬷的儿子是赖大，是荣府的总管，孙子是赖尚荣，一出生便赎身出来，脱离奴籍而成为平民，用赖嬷嬷的话说是，蒙“主子恩典放你出来”；20岁时，“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30岁的时候，“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到外地做父母官去了。赖嬷嬷是奴婢，但是却改变了自己孙子的命运，从而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的赖嬷嬷，用凤姐的表述是：“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她家花园虽然比不上大观园，却也齐整宽阔，泉石林木，亭台楼阁，也有好几处叫人惊叹骇目的。贾母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宝玉姐妹等终是到那里盘桓了半日。

　　同样是嬷嬷，王嬷嬷与赖嬷嬷，其命运竟然如此不同。王嬷嬷是打了40板子，撵出去，永远不得进入；赖嬷嬷却是“老封君似的”，闲时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谁还把你当奴婢看呢？这就不得不叫人佩服赖嬷嬷的生存能力，如何将奴婢做成与主人分庭抗礼的位置，可惜《红楼梦》没有交代，只是说，在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时遇到困难，差人到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任上借500两银，却只给了50两，后来又补了100两。贾政极为恼火，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叫他不必费心。看到贾政如此态度，“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为什么要这样？他知道，主子即便是旧主，也仍然难以得罪。赖嬷嬷如果还健在，是什么态度呢？不得而知。王嬷嬷呢，或许会幸灾乐祸？也不得而知。

　　※在第四十五回里凤姐称赖嬷嬷为“大娘”，是晚辈对长辈的称呼。在荣府只有贾政与贾赦的嬷嬷具有这样的身份与辈分。(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