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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翔:立碑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8日14: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耿 翔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要我敬畏地刻上,你们善意的名字。

  并借用千万年,用绵软擦伤天空的云朵,永久剪下,我的懂得卑躬的身影。而我穿越一生的行走,都是独自身怀兼程的风雨,赶赴你们一段有限,又永远的姻缘。

  像一块石头,从此站立终生,是我留给故乡的承诺。

  也像一块石头,粉身碎骨,要用身体刻下你们,生命中的局部或细节。

  我能想象,最后挥洒着你们生命的原野上,一块石头,要接替我,为祖先顶天立地。天怎么长?地怎么久?没有人能够晚过一块刚正地判断过,山河的石头,身披马坊苍凉的风雨,来回答我,并带泪降下,心中的半旗。

  一块石头,一块收藏了,我全部热爱的石头。

  身负几行,只与你们简单的一生,有关的文字。

  时间之上,俯身的云朵,也懂得如何阅读下去。

  压低天空的墓碑

  总会有风吹雨打,让我梦见自己,应该是块顶天立地,又一身伤痕累累的石头。站在你们,荒芜多年的坟前,我脚踩大地,我携带女儿,我必须在亲人中,正直站着。

  等到思念,把我的一头黑发,为你们一缕缕漂白,马坊天高地远的山河之上,我必须寻找一块,比起生命,还要经得住沧浪之水,久远打磨的石头。

  我要它们,接替一个懂得敬畏的人,在两堆黄土,寂寞有主的地方,寸步不移,陪护长眠的父亲和母亲。

  在你们面前,我只能把自己一再地模糊着。甚至暗藏到,两块石头最为卑下的地方。要知道这叩首刻下,不是我通俗的姓名,是一个儿子,为你们跳动一生的心。守在坟前,我没有多少大事,要讲给你们,至少可以说说,地里的庄稼,甚至今天出门,天气,是阴是晴。

  等到雨丝,替我洗亮清明的天空,也洗亮两块,压低天空的墓碑。

  站在两堆黄土,被悲伤和喜悦的笼罩中。

  我的七尺之躯,才是你们一生要立给,自己的墓碑。

  五棵柏树

  天空看见,众神手摘五峰山顶的,五朵赶赴清明的云,放在黄土,代表我和女儿们牵挂你们,一生一世的坟地。

  大地看见,众人带着五谷身藏的,让乡土滴血的亲情,踏青走来,聚拢在你们身边细数清明里,谁的厚德载物。

  而我看见,雨水落在五棵柏树的,还很陌生的呼吸里,说出你们,没有文字的遗嘱,要我真心种下逝者的善良。

  五棵柏树,五棵飞过天空或大地,要誓死守卫的柏树,知道我,为你们思痛的五脏藏有一部,马坊的生死之书。

  轻轻叫着每一个亲人

  比我还脆弱,马坊生离死别的天空,突然目睹了坟地上的,一场迟到的仪式,纷纷落下,一阵细雨。

  或许,这是我躺在黄土里的父母,随草木枯荣过的旧梦,突然被摇醒了。

  他们起身,看见这么多表情单纯的亲人,很想借助天上的风,抚摸他们不会被时间陌生的面孔。我的脸上,有一双手滑过的感觉。

  熟悉的温度,碰出泪水。

  我看见,坟地周围,油菜或麦子,都是他们活着时,在劳动中熟悉得,能听见呼吸的庄稼。藏在他们身上,我的思念,完全被季节熟成金子的颜色。

  我也看见,燃烧在亲人们手中的纸钱,也是金子,打磨出孝心的颜色。

  越过墓碑,上升到马坊的天空,是我低垂了多年的目光。

  其实,手扶坟地上,能让天空沉重的墓碑,我听见内心安静的父母,背靠黄土,轻轻叫着,每一个亲人。

  因此幸福

  让天空走远,让大地走远。

  让此刻的马坊,在我带泪的视野中,只许留下,两堆黄土。

  我要带上风,向田野后退,后退到一个,可以遗忘一切的地方,然后向着,大地跪拜。

  我可以呐喊,也可以沉默,但我仰视你们,如天地之身的墓碑,需要保持,万物之静。

  等众人走远,等风雨走远。

  等此刻的坟地,用你们一生的遭遇,重新塑造,我的内心。

  而我的内心,风暴的天空,还不曾为大地,正义地死去过一次,我会因此,悔恨自己。

  我也会因此,想念起马坊,曾经的贫穷,让你们活出一身高贵,我的今天,因此幸福。

  重读山河

  终于可以驻足。在马坊,我曾经熟悉得,倒背如流的山河,或者大地,基本上归于陌生。而在春风,拂面的人群里,我已找不出,几个很熟悉的人。

  但我可以,借助两块,贴近黄土心跳的石头,贴近父母的呼吸。山河表里,都被白天黑夜,走出苍凉的路上,我的脚下,不会碰不到,你们的坎坷。

  我要用目光,沿着墓碑凌厉得发蓝的一角,重点拷问天空:在你们走后,一年降下来的雨雪,能否温暖,这些还在土地上,重复生活的人们?他们的命运,高不过五峰山,也低不过三岔河。而僵硬地坐在,高岭山上,我浪费着青春,曾经望眼欲穿的乾陵,早已被岁月,穿越出一身疲惫。

  不要哀叹山河,土地如此贫瘠。

  不要哀叹人群,表情如此麻木。

  也不要哀叹,父母之乡,正在一点点被蚕食。就像一棵草,再也闻不到,原来的味道。但马坊,还是我血液里,生死流淌着的马坊。

  我一手扶碑,一手抚摸,父母身后的山河。

  我被天空,浓缩过的精神,开始在碑座上,站立起来。

  这些花朵

  被碎金一样的花朵,最先感知马坊的春天,不在大面积,怒放我们心情的麦地里,也不在这些小户人家,用低矮的瓦房和土墙,摆布一座,村庄的院子里。

  就在我,向一座土丘,低下在天空里,搜寻旧日时光的一双目光时,突然看见,一片在青山一样的坟头上,怒放出一个人,熟悉身影的这些绝代的花朵。

  谁能知道,它们被细瘦的春风,一夜裁剪出,披在母亲,和泥土永恒着的身上,就是大地,替我织出的一件锦衣。

  只是她活着时,一个贫穷女人,从不贫贱的身上,没有穿戴过这些花朵般,光鲜的衣裳,但她一生散发的那身善良,让我一直感觉到,一件土布,也会被她,穿出整个乡村,活在一部《诗经》里的风雅。

  我要这些,绝代的花朵,在她寂寞的坟头,用碎金的灿烂,说出我这些年,埋在一堆,黄土里的思念。

  我的双膝,在今后的每一年,都会在这里下跪。

  直至我的身体,也被这些花朵,悲伤地覆盖。

  我心怀悲

  我心怀悲。这是在马坊,这片连天的土地上,行走着的时候,我的心通常超越肉体,有突然上升的感觉。

  我心怀悲。我不要求知道,一个人和一群人,遭遇在马坊的,一条路上,谁会低头?谁会伸手?谁会哭泣?

  我心怀悲。我早已准备好,被熟悉或不熟悉的,乡亲们,从头数落到脚,直至内心。听乡音的子弹,在心上飞。

  我心怀悲。我要一块石头,打磨我遗忘马坊的,那些流落,大地的日子。我的苍天,我的神灵,我的父母。

  我心怀悲。我很愿意,在秉性难改的田野,接受一贯的,风吹雨打。甚或接受,一株小麦,穿心的芒刺。

  我心怀悲。我想沿着一段,年久失修的乡路,回到父母,养活我的年代。一朵野花,在贫穷者的脸上,不代表微笑。

  我心怀悲。我伤痛的心中,如果能承受一座,你们生前死后,要藏身的屋子,我会彻夜点亮,屋顶的灯盏。

  我心怀悲。这是在马坊,在我生死相依的,一片大地上,还没领受过,高于父母的,尊严或慈悲。

  土地一样的脸色

  在父母的记忆里,他们一生,只占有一块土地,和在土地上,帮他们遮蔽身体的,几间瓦房。

  安静地走动在,安静的乡间,他们和父母,吃着一块地里生长出来的粮食,喝着一条河里,奔流出来的水。穿在身上,这身结实的土布衣裳,知道按季节,

  献出棉花,身藏的热量。

  他们生活在乡村,大多时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借着清明的,一丝细雨,他们集体,聚集在父母的坟前。

  他们简单的表情,依然保持着,亲戚的友善。我能从中感觉到,父母身上的一些东西,还在他们中间,顽强地传递着。此刻,我多想放声,多想对着这些面孔,歌唱他们,土地一样的脸色。

  或许,用不了几年时间,在马坊,再也找不到,这样被我牵挂的脸色。

  我在心里,没有哭泣,但涌出泪水。

  今夜的大地

  今夜的大地,因两块石头,而突然绽放。藏在我心中,你们墓地上的花朵,

  永开不败。

  一朵开在,我心脏的左边;一朵开在,我心脏的右边。

  今夜的大地,因两行文字,而大放悲欣。藏在我心中,你们墓地上的低语,永远亲切。

  一句抚摸,我很热的胸膛;一句抚摸,我很冷的背脊。

  今夜的大地,因两滴眼泪,而不再漆黑。藏在我心中,你们墓地上的光阴,

  依然如梭。

  一梭飞来,带着一声叮咛;一梭飞来,带着一声疼爱。

  我转过身子

  在我转身,带着泪水,移步的一刻,天空离我最近。

  野草的大地,也在我的身边,簇拥着万物,离父母最近。

  真的,我不想转身,我想让这一刻,成为永远。成为两块黄土之间,要我用尽一生的时间,让风雨去抓拍,而后还给父母的,生活写真。

  我想让你们,只要在田野上,能够斜仰一下,心怀贫寒,诞生过我的身子,就能一眼看见大地,不避风雨,陪伴着我,在你们面前长跪不起。

  我的膝盖,我在马坊,长跪过许多麦田的,膝盖,突然有了,几十年在这里,从没有过的感觉。大地之上,有一组血脉,穿过我干燥的脚底,径直涌入,我怀揣马坊的心脏。

  我想仰天长啸。我想对着云朵,彩绘一个人,从身体里,放射出的光芒。

  我会看见,大地之灯,照见我在马坊的过去,还很温馨。

  只是时间,已经赶在,我的前面转身。

  不需要停下来。就像怀念,在我的立碑记里,还要敬畏地,跟着这些文字。(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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