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清明时节没有雨

　　仅仅过了一周，步剑秋住的那个小区里的桃花就开了，那真的是叫“怒放”，开得如此激昂，如此壮观。但是，步剑秋却看不到了；而在一周之前，他便跟我预言，今年的桃花一定会开得很早很旺。

　　步剑秋是我的一位病友。说起来，其实我和他相识连7个月的时间都不到。那是去年8月底的一个上午，我们癌症俱乐部的会员在鲁迅公园锻炼，我见着一位戴了眼镜的非常斯文的中年人，他就是步剑秋。他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并告诉我说，他是肺癌患者，因为已发现转移，所以不能动手术了，只能化疗，但那么痛苦的化疗却对癌细胞并不敏感。他跟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静而柔和，我觉得他精神状态相当好，非常乐观，而且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说到后来，我们发现彼此住得很近，只隔了一条马路，还算是邻居呢。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就走动起来，他会到我家小区的小径上跟我一起散步、练功，而我则会到他家小区绿地里的长椅上坐坐，和他聊天，看绿草红花，看满天的云彩。我们每次交谈都很快乐，相互鼓励着，我根本不相信他未来的日子已经不多。

　　步剑秋是一家医院普通的人事干部，他发现病况后，由于工作一下子无人接手，所以仍然坚持上班，直到带出了“徒弟”。当然，后来他就基本上没再去过单位。有趣的是，他倒是去了一次我工作的单位，那是因为我要给他介绍认识与他同病种的我的一位同事。那天，我那位热心肠的同事还约了其他几个病友，结果，就有了我们单位历史上第一次癌症职工的小小的“派对”，这可惊动了有关部门的领导，他们赶来看望我们，步剑秋便俨然成了我们单位的“员工”了。那天，大家在一起喝茶，吃点心，交流信息，也谈论各自治疗的情况和心得。其中一位病友说她自己配伍了“养生粥”，感觉吃了很不错，让我们也都试试。她把“配方”发到了我的电子邮箱，可我却打不开来。步剑秋自告奋勇地在他的电脑上帮我转换格式，然后特意打印下来送到我家。

　　那个初秋的黄昏，已经开始飘落的树叶随风在我们脚边飞旋。我跟步剑秋忽然聊起了生与死，这真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我们说到身患大病的人总会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步剑秋幽幽地说，不会是根本带不走的权力和钱财吧。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我说，应该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放下，不要牵挂这牵挂那的，不然离去的时候会因为不安而走不踏实，何况百花自会按时序开放，鸟儿自会日日啼鸣。步剑秋看着我说，其实我自己真的什么都能放下，惟一放不下的是女儿：“她今年才读初一，尚还年幼啊！”听着他的述说，我感受到一个父亲的寸寸柔肠。他说，女儿上学期读的语文课本里还有你的文章呢，她很喜欢的，你能不能指导一下她的写作呢？我向来不敢指导孩子作文的，生怕会误人子弟。但是，对于步剑秋的要求，我一口答应了。没隔几天，他送来了女儿写的一篇习作，题目是《我眼中的秋天》。我读后，禁不住泪水涟涟，因为父亲的病，那个小女孩眼里的秋天是如此凄凉，但通篇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我没有什么可以指导的，径直发给了我的编辑朋友。很快，习作在报纸上发表了。步剑秋非常开心，那天，他去买了好几份报纸。他对我说，这不仅给了孩子以鼓励，还给孩子带来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前些天，步剑秋给我打电话，说他感觉情况不是很好，他得去住院了。我跟他说，下周，我要做3个月一次的复查，检查完后，我就去看他。就在这个电话里，他说到了他家小区里的那几棵桃树，并预言了它们的花期。没有想到，才一个星期，他的妻子打来电话，说步剑秋在安静的午后时分走了。她告诉我说，他临走前的几个小时里，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他请求医生给他上呼吸机。可正当医生下嘱的时候，他却对妻子摆了摆手，他说，不用了，就熬着吧。原来，就在一个月前，他签署了遗体捐献的意向书，他生怕上呼吸机要切开喉管，交付不出一具完整的遗体了……步剑秋非但捐出了遗体，甚至嘱咐家人以后连骨灰都不要。但是，两年之后的清明时节，他的名字将被永远地镌刻在上海福寿园里遗体捐献者的纪念墙上。我想，那时，没有阴郁连绵的雨，惟有桃花灼灼，花瓣纷扬。(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