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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小平:聆听父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3日09:29 来源:人民日报 臧小平

  我怀着那样虔诚热爱的心,聆听父亲心灵的歌唱。它是那样醇厚、浓烈、悠长:

  “设若我死了,/ 设若我死前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定写下一句最后的请求,/ 仅仅是一句,留给我的亲人去看。/ 什么也不说,把双眼一关,/ 死去了,曾经生活过,/ 没有感谢,也没有抱怨。/ 生活了一辈子,/ 希望抖战着手乞求的,/ 没有一件被痛痛快快地给,/ 这最后的请求,仅仅是一句,/ 你们,我的亲人,可不能再叫它缩回只空手。/ 可不能再叫它缩回空手,/ 仅仅是一句,这最后的请求:/ 不管路多远,山多高,水多深,/‘一定要把我葬埋在故乡!’/ ……就在这些穷人的身旁,/ 匀给我一小块安身的地方,/ 我们彼此挨近,像生前,/ 挤着点儿大家都温暖。/ ……春天,野花开在我们头上,/ 隔着土地也闻到了芳香,/ 草绿了,绿得像那个人的眼睛,/ 细雨潮润了我们的床。/听到了叱牛,也听到了犁头破土,/ 犁头破坏了我们的房屋,/ 可是我们并不生气,/ 还情愿为着穷人缩一缩身子。/ 暴雨把西沟灌一个饱,/ 像一个粗暴的人日夜吼叫,/ 这声音叫醒了我的记忆,/ 我又变成了个快乐的孩子。/ 睁开眼什么也望不到——/ 除了矮的谷子,高的高粱;/ 耳朵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听到农人的歌唱,蟋蟀的歌唱,/ 只听到一片生机在大地上响。/ 秋天,白云贴着天飞,/ 淡,淡得像烟,/ 眯缝着眼看,像孩子时代,/ 好好地看看天,看看云彩的变换,/ 在生前,生活得太匆忙,/ 没有闲情,也没有时间。/ 树叶凋零了,隔一片疏林,/ 望过去,望得很远,/ 隐藏在林子身后的‘西河’ ,/ 在金色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那不是‘焦家庄’吗?跨在河岸上,/ 住在这村庄里的人民,/ 没有一家不穷困,/ 没有一个不可怜,/ 虽然它给我童年的心上,/ 种满了快乐,/ 可是,它最怕回味,嚼咀!/……我太爱这乡土,太爱这块土地上的人民,/ 这爱是那么浓烈,那么醇厚,/ 它的熏香使我不朽!”

  这首名为《爱的熏香》的诗,是我的父亲臧克家写于1944年11月20日的旧作,发表在1945年8月15日《时代文艺》创刊号上。但是,直到父亲2004年辞世前的三四年,才被亲戚从北京图书馆查找到。我是如此喜爱这首诗篇,每次读它,我的心都不能不为之震撼。父亲的身影和他魂牵梦萦的故土四季变换的景色,会那样清晰地亮在眼前。我深深知道,这首诗,是父亲终生不渝的对于故乡农村和贫苦农民无比热爱的真情流露;是他对于这些农人们苦难生活不平的倾诉;是他早在39岁时,就在异乡写下的一份语重心长的嘱托。它的力度和厚重,非同一般。

  一个人心中得有多么浓烈、深重和赤忱的爱,才能够让他用一生来承载!父亲毕生99个春秋岁月,始终被这从不褪色消减的情感填满。从1905年降生在齐鲁大地的诸城农村,他的心和感情,就开始系牵在这方土地这方农人身上。故乡的水光山色和贫瘠土地,染亮了他的双眼,养育了他的身躯。他爱大自然爱得要死,他爱乡村像爱他的母亲。从小,土里水里风里雨里,出身于没落地主家庭的他,却在穷孩子堆里长大。是父亲家的佃农六机匠,这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天才,第一个启发和培植了父亲的文学兴趣,是他把诗的苗子插在了父亲心的田地上。而这位民间的文艺天才,却和万千贫苦农民一样,挣不脱最终逃荒要饭、贫病而死的噩运。“老哥哥” ,这位在50年中服侍了臧家四代人的长工,原本铜帮铁底的身子被熬尽榨干。年老时被父亲的祖父撵出家门。年幼的父亲拉住“老哥哥”的衣角哭泣着不肯松手,却留不下这位心中至亲的人……这些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使父亲的脉管里流入了农民的血。三座大山下的苦难农村和穷困的农民,在他心里牢牢扎了根。黑暗反而擦亮了他的双眼。从此,父亲的灵魂中就有了“人生为了谁”的定盘星。

  1944年,父亲被国民党迫害,不得不来到重庆歌乐山中。相同的农家小院,重新置身于农民之间,可以亲近的乡村风光,再次投入到熟悉的田园劳动……这一切,勾起了父亲对久无音讯的故乡和故人们的无比思念。而回乡之路,早已被日寇侵华战争重重阻断。在后山杜鹃鸟“不如归去”的声声泣血啼叫中,父亲写下了这首《爱的熏香》。诗中,迈入中年大门之前的他,就以“遗嘱”的方式,将生命中“最后的”挂牵与挚爱,写给亲人:“不管路多远,山多高,水多深,‘一定要把我葬埋在故乡!’” “就在这些穷人的身旁,匀给我一小块安身的地方,我们彼此挨近,像生前,挤着点儿大家都温暖。”他愿以假想中的死亡回到故乡,和贫苦农友们重新聚首于地下,一起诅咒黑暗中这贫富悬殊的社会,用双眼再看看故土的景色和山川……这是何等的心愿!当年他笔端上的情感和分量,可以想见。在父亲身边生活了数十年、对于他的这种情感非常熟悉的我,每每读到这些非同一般的诗句,也会感到灵魂的洗礼和震颤!

  一个人心中得有多么浓烈、深重和赤忱的爱,才能够使父亲在83岁再次撰写回忆“老哥哥”的文章时,一文三洒痛哭泪;才能够使他在94岁的《看山》诗中,如此写道:“乡音入耳动我心,故里热土暖我身。五岳看山归来后,还是对门‘马耳’亲。”(注:“马耳”是父亲故乡的一座山);才能够使他在99岁生命数度垂危并已口不能言之际,还为人民生活的幸福安定和祖国的繁荣,吃力地高高竖起大拇指……捧读着这首诗,联想起父亲围绕着这份大爱的人生足迹:他为改变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为抵御侵略保卫故土和祖国、为争取光明解放和为崭新中国所付出的一切,更给了我深刻启迪和人生的榜样。正是依照60年前这首诗中的深情嘱托和再三叮咛,2004年元宵之夜父亲远行后,亲人们将他的部分骨灰,撒在了诸城他的贫苦农民朋友们的坟上。让他们在故乡的大地上相依相守,让这不朽的爱的熏香伴随他们长眠。

  我相信,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会有更多的人喜爱上这首写于70年前的诗篇。让我们在心中最神圣最重要的位置,安放上故乡、祖国和人民大众,那么,中华民族的未来将是一片光辉灿烂!

  愿这大爱的熏香,永远不朽,长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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