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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斌:进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1日09:26 来源:文艺报 刘 斌

  4年前的春天,原野上的油菜花开得也是如此绚烂。母亲就在那样美丽的日子里,与我们永别,撇下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乡下的老家。

  4年来,我苦口婆心,央求父亲和我一道进城,一来可以排遣母亲走后的悲凉,二来可以和儿孙们团聚,享些天伦之乐,多些晚年的生机。可一辈子寸步不离故土田舍的父亲,怎么也不听我的劝说。父亲言辞极为恳切:“孩子,不是我不想随你进城。只是,你现在也困难。在城里也是租的房子住。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房子了,我肯定会考虑跟你住在一起的。”父亲的话一语中的,点到了我生活的窘迫与艰难。既然如此,我便暗暗下定决心:努力工作,节衣缩食,攒够首付,买下房子,接父进城!

  天遂人愿,去年冬天,终于攒够了首付,办好了按揭,一番简单的装修过后,终于喜滋滋地搬进了位于城郊的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新房。我迫不及待,立马赶回乡下,催促父亲兑现4年前的承诺:马上跟我搬到城里来住!

  长年的劳作,父亲已日益苍老,背驼似虾,脸皱如麻。父亲得知我住进新房,非常高兴。拗不过我的执著,父亲勉强答应第二天随我进城。

  乡下的冬夜,旷野漆黑,万籁俱寂。舟车劳顿,简单吃过父亲做好的晚餐,在家牌位前给母亲敬了一炷香,然后,倒在母亲给我缝制的灯芯绒枕头上,想着与母亲过去的往事,不知不觉间,伴着泪水就进入了梦乡。

  鸡叫三更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蒙眬间,闻得室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时断时续。又见堂屋里有微弱的烛光,透过厢房上的窗玻璃,投射在床前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我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起床,睡眼惺忪,踱至堂屋。我看见一向宽敞的大屋,被无数个大棉花袋、小蛇皮袋挤得满满当当——天哪!父亲居然深夜无眠,在烛光下整理行装,将他自认为贵重的、有价值的、有纪念意义的家什古董、坛坛罐罐、镰刀锄头、破絮旧褥、小儿襁褓、结发枕席什么的,全部一件一件、一捆一捆、一扎一扎地装进了大包小袋!他还用毛笔字逐个在每件袋口上作出标记,详细写明袋装何物,编号件数,一目了然。

  我深为震撼:“爹,你这是做什么?”

  “这些东西都非常重要。有你爷爷传下来的斧头锤子锯子,有我和你娘结婚时你娘陪嫁的粗壳枕头麻布蚊帐,有你们兄弟小时候用过的尿布老棉花包裹,有你们从小学到中学读过的用过的课本笔记本,有我帮人家做喜期接新娘的锣呀鼓呀钹呀镲呀……”父亲扳着老茧厚厚的粗壮的指头,声音嘶哑,对我如数家珍。我无语,只有点头。眼前这一屋子的袋儿,里面的确是存放贮满了一个农人63年辛酸而甜蜜的记忆——一切竟是那样的飞逝如絮,一切又是如此的触手可及。难道我能狠心将这些用平生的艰难岁月盛满的布袋弃之抛之吗?

  父亲见我不睡,索性将蜡烛递给我,让我紧跟着他,摸索着进了另一间厢房。厢房里,大件的农具码放整齐,上面积满了厚厚灰尘。父亲躬下腰,一趟一趟倒退着身子,将平整秧田用过的大木磙、大木樯、如门板长宽的双排大铁耙、老桑木做的耕田的大铁犁铧,艰难地搬到了堂屋。父亲取下黑黑的毛巾,从缸中舀出半铁盆水,蘸湿,一根铁齿、一片磙叶、一个别耳,仔细地将农具上的灰尘擦洗干净。昏黄的烛光下,清洗过后的农具,一个个放出了如镜面般夺目的古铜色,还散发出一种久违了的桐油的芬芳。一看到这些熟悉的农具,我仿佛看到了正当壮年的意气风发的父亲,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或光着膀子,箭步如飞,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在春雨霏霏的清晨,在稻香扑鼻的初秋,在炊烟袅袅的暮色之中,扶于犁铧之后,坐在大木磙上,站在铁耙齿间,高高扬起长长的牛鞭子……那些热火朝天的劳作的情形。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夏日午后,忙着“双抢”的父亲,在雨水涨满的水田里头,坐于大木磙高高的方凳之上,催着老牛,想抢在天黑之前将水田平整好,不提防木磙下面有硬土梗阻,匀速前进的老牛猛地用力,父亲就跌于磙下,连泥带水重逾百斤的木磙从父亲身上碾过。幸亏父亲命大,除胸下肋骨压断6根,尚无性命之虞。可以说,这每一件农具之上,这每一齿一轮,都和父亲有过生死之交、患难之情。

  “你把蜡烛放到大木磙凳子上面,帮我搭把手,把水车帮我也抬出来一下。”摇曳的烛光中,父亲对我说。

  水车很长,有城里的大公交车那么长,属于农具中的庞然大物、重型装备,也是衡量江汉平原庄户人家家庭殷实与否的重要评价指标,有点儿类似于今日城里人将“是否有房有车”作为考量成功的主要标准。我清楚地记得,每到稻田十万火急亟需灌水的时候,父亲母亲向村人亲友求借水车哀告无门欲哭无泪的眼神。我还记得,就在那年因大旱庄稼绝收之后,痛定思痛的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3人,在北风呼啸的冬日洪湖里没日没夜地采挖野藕,在冻坏父亲坐骨神经、冻发了母亲支气管炎后,终于卖得118元钱,然后辗转湖南城陵矶,终于把这个大宝贝抬回家,引得一村人羡慕啧舌。自有水车始,任凭天干地旱,禾苗稻田再无缺水之忧,从此丰衣足食,我们弟兄几个也陆续读书学习、成家立业。水车的苦劳,怎么也赞颂不完啊。

  天渐渐亮堂起来了。

  堂屋内琳琅满目。父亲双眼布满血丝,却仍是热情高涨,掩饰不住对祖屋的依恋,对即将到来的城市生活的不安与期待。

  “货车找好了没有?”父亲十分认真地问我。

  “货车?什么货车?”我有些愕然。

  “你看这一屋子的东西,不用货车,怎么运得到武汉的新屋里去呀?”父亲显然对我的回答表示出些许不满。

  “哈哈!真是开国际玩笑!我买的新房子,总共的面积还赶不上老屋的一个厢房大!哪有地方放……”

  就在我开始意识到对父亲的不敬,刹住了话头的时候,发现父亲的身子正缓缓向下滑,一只手仍在试图抓住黑油锃亮的桑木犁拐子。父亲的高血压又发作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辈子,父亲是不可能进城的,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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