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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霞:静穆之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31日19:46 来源:人民日报 崔秀霞

  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对圆明园的感情。

  第一次来时,正值冬天,满目都是萧条景象。园子里的野草与树木,弥漫仿佛千年万年的洪荒味道。斜阳和废墟,是一个世纪的倾圮荒落。

  这两三年来,借着要写一部小说的缘由,埋首在不同年代的史料与老照片中钩沉、拼贴,对这个园子进行种种体察,感受他的脉息。现存最早的照片中,这个园子已然是衰败景象。繁华只存在于文字的惊叹描述里,只存在于一个民族的集体想象与口口相传中。

  奥尔末的《残园惊梦》,摄下他劫后最初的样貌。黑白影像间有枝杈横斜的树,和被毁坏的洛可可式建筑,繁复的雕花在荒弃中映照出跌宕的凄怆。那个时候,他身历了一场劫难,刚刚开始衰老。

  我知道这园子有他自己的记忆。也许这与一切想象所附加给他的东西,是有差别的。

  在被劫掠之后的年岁里,他又被作为一个残骸凭吊了太多年。而我想,对这个园子最适宜的态度,并非凭吊、祭奠、站在废墟残骸上遥想他繁华的过往,而是在与他的平静相处中,去触摸他的记忆肌理。

  直至有一天,你可以坦然地说,比起他极盛时的样貌,你已经接受并且热爱着他备受劫难与岁月摧残的容颜。

  每次走进圆明园,皆可令我内心静定下来。隔着一道围墙,园子外面世界一日一日愈加喧腾,电光声色纷扰太多。北京城如同一只于暗夜中不断伸展自己身体的巨兽,在往一个后现代都市的路途上发展扩张得太快。看1936年的北平地图,圆明园所处之地只是城门外的郊野,而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围绕着他的已然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但每次我走进去,他依旧有一种静默的力量、静默的磁场,包容我,接纳我。他是看透一切的,最至盛的繁华看过,最跌宕的起落,也经受过。他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呢?刺伤也罢,赞美也罢,他总是承当着,不发一言。在北京的都市繁华面前,在这钢筋水泥森林面前,他亦只是静默自处,世事看得分明,物喜与己悲都已是身外事。

  这个园子备受摧残的容貌里,分明是有着静穆的大美。

  因此他亦有足够的涵容,可以接纳这个后现代都市中最浮躁的人。

  沿着福海岸边,一直往日落的方向走去。抬头便可以看到浅灰色的疏淡天空。太阳是橙色的温吞的一轮,像一枚边缘轮廓极清晰的剪纸,平平地贴在天上,挂在日渐疏落的枝叶林梢。再走一段时间,日轮的光芒收敛,落下去,落到苍茫的断壁残垣后面去。

  圆明园与南方的园子不同,是大手笔的,那一种落魄也有着大气势,不那么讲究细节的。这里不适合闺怨女子游园惊梦,凄凄婉婉幽幽怨怨。他不太会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这里是让你独怆然而涕下的。

  走累时,坐在树下残壁上休息。日后翻检当时随手拍下的照片,背景里,天空是冬日那种黯淡、迷蒙的灰,只一树梅花,开满疏淡的、细碎的粉色花朵,在满地碎石、荒烟蔓草间显得极突兀,顿生出不真实之感。我想,这大概是园子于漫长的冬日长眠中,做的一个忆往昔的梦。星星点点,是寥落中淡薄的繁华。

  沿着小道一路走去。路两边,是狭长的石阶,顺着路一直向前绵延下去。傍晚时起了风,掠过荒瑟的枝叶、林梢。烧黑的石壁散落在荒草间。

  继续往西,微凉空气里是越来越密的夜的粒子。宿鸟归飞,昏鸦云集。抬头看天,枝叶横错间是藏青色的天,成群的乌鸦嘎嘎叫着飞过来,很苍凉的恐怖。我在湖岸荒野走,冬天飒飒的风吹过来,白色的芦花倒伏过去,如白色的连绵的浪。

  莽苍的暮霭漫上来。黄昏来临之时,是圆明园郁结的哀伤漫上来的时刻。

  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凝结于那长夜无尽、莽苍的厚重荒原。而我们这个民族百年来的种种离乱变迁,最终可以以这个园子为缩影。

  他在时间洪流里,历尽劫波。这怨与屈来自多年前的一场大火,那日火光烧红北京城的天空,映红仓皇奔逃的面孔。尊严被踏在靴底,耻辱渗入骨髓。在被大火侵蚀之后的年月里,他又历经了来自自己民众的木劫、石劫、土劫。

  大的磨难与细碎磨折在他身体上轮番碾压过。而那种痛与落寞,是无法抚慰的。一切抚慰都是浮面的,于他来说,都是浮光掠影。这一个园子,让我觉得,我与那个以往觉得有些浮泛抽象的家国概念,在此刻是如此的接近,相依相偎,贴心贴肺。

  在由黄昏而起的沉郁情绪中继续前行。在这个园子里,似乎一路走下去,便可路经四季,从荒芜冬天一直走至迟迟春日。圆明园的春天,荒凉中有了暖意,也能令你感觉到泛起的生机。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暖风拂面,暂融了沉重与肃杀。福海阔大的水面,在暖阳下闪着粼粼波光,对岸杨柳远看便是一抹绿色的轻烟。

  荒僻处少有人行,我却是总喜欢往人少的安静地方去的。看见远处小丘上一树开得绚烂的西府海棠,绚如云霞,纷纷开且落,于是便走到树下长椅上坐。脚下身上都是落花。

  有老人带着三四岁的孩童从旁边石拱桥上下来。孩童迈着结实的小腿,每下一级台阶,嘴里便喊出稚嫩清亮的音节。冲着小男孩笑,他便欢快地跑过来,爬到长椅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跟老人搭话聊起天来。知晓他是园子附近的老居民,这些年亲见圆明园的种种变迁错落。老人脸上堆叠的皱纹像园子一样老。

  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对祖孙。

  稚子与白发,生命的起点与末端。

  在圆明园徘徊的时日,脑海翻涌,“生命”这个字眼时时跳上心头,令人迷恋,又令人困惑。它是一个终极的、又似乎是无解的命题。

  我此刻栖身的这个废墟之园,牵系着一个民族集体潜意识中的创痛。但他又不止是疮疤。写起他来,我五味杂陈。他不只是一个背影,一朝繁华留下来的苍凉尾声。他不该单单地作为一个遗迹被凭吊。你该把他作为一个生命,去感知他的脉息。他沉睡在那里,静默无言,你栖于其怀,而只有在这种内心最静默的时刻,才可以聆听到他的声音。

  西风掠过湖水林梢时,会令你身处一种阔大的茫然。我仰起头闭上眼,问自己,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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