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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因势而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8日10:28 来源:北京日报 凸凹

  同样是一棵柳树,生在山林叫毛柳,长在河畔叫岸柳,植在街衢叫市柳,立在宫廷叫官柳。毛,譬贱,岸,譬景,市,譬名望,官,譬高贵。虽柳,而不柳也。

  同样是一座如厕之地,在乡下,叫茅房,在楼区,叫盥洗室,在街头叫公厕,在宾馆酒店,叫卫生间。与之相对应,农村人叫拉撒,城里人叫方便,官人、贵人叫出恭,一蹲一起,一开一合之间,差距是大的。

  同样是一把坐具,矮檐下叫凳子,教室里叫椅子,厅堂上叫沙发,官人胯下叫位子,帝王则叫龙椅宝座。普通人的坐具可以移动,可以借人,官人的坐具,却绝对不能位移,帝王的坐具,则摸一摸,动一动,都是冒犯,都是僭越,轻者杖罚,重者杀头。

  同样是居停之所,农民叫屋,市民叫房,文人叫斋,僧人叫刹,商人叫厦,隐者叫庐,官人叫邸,贵人叫馆,美妇叫香巢,绅士叫豪宅,阔人叫朱门,帝王叫金銮宝殿。屋里有土灶,斋里有笔墨,朱门里有酒肉,宝殿里有歌舞升平;檐下的分寸,是乱不得的,因为它关系到风水和身份。

  同样是饭后的行走,村里人叫遛食儿,城里人叫遛弯儿,白领叫散步,艺术家叫漫步(卢梭在焦虑下的一派胡思乱想就叫《漫步遐想录》),贵人叫安步当车;即便这等小事,也牵系着胸怀与境界。

  同样是杯中物,普通人叫猫尿,知识者叫琼浆玉液,帝王将相叫宫廷御酿。好像普通者之饮,只是动物属性,知识者之饮,是浪漫情怀,至尊者之饮,则关乎江山社稷。

  同样是流通货殖,普通人叫钱(与“贱”谐音),文人叫阿堵物(文人固穷,心有块垒),商人叫资本,官人叫票子(与位子、房子、车子、面子共同构成“五子登科”的至上格局),帝王叫国帑或官银,好像天下此物都是他私人所有。

  同样是配偶,民间社会叫贱内、荆妇、糟糠、婆娘,或内人、内子,上流社会叫爱人、夫人、太太,到了顶层社会就叫王后、皇后、国母、第一夫人。同样是情人,依地位递进,从下至上,叫法颇不同——姘头、相好、傍肩、小三、红颜知己、生活秘书,不一而足。女人如果生错了地方,跟错了人,即便天生丽质、国色天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是私通货色,上不了台面。

  同样是袅娜身姿,在农村,叫卖弄风骚(“母狗不摇尾,公狗不傍前”,这著名的乡下的俚语背后,喻着一个“淫”字),在城市,叫摇曳多姿,譬其美和可爱,在殿堂,则叫玉树临风,誉其气质和高贵。

  同样是眠余生梦,小民叫痴心妄想,文人叫梦笔生花,官人叫美好愿景,王者叫神赐玄机。同样是生而长寿,在小民那里,是老而不死为贼,在贵人那里,是德高望重、蔼然人瑞,在王者那里,是百姓福祉,万寿无疆。

  同样是纸上的书写,幼者叫作文,少者叫习作,无名者叫作品,得名者叫力作、杰作、经典。

  一切,一切,都是因势而立,相同的物质、相同的行止,因所居位置的不同,就有了不同的说法和价值定位。所以,虽然只是称呼上的不同,但社会上的种种不公,人心中的种种不平,盖缘于此。如同在写作上,语言和形式,不是工具,其本身就是内容一样,名号与本质类同。“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圣人之言,乃锥心之说。

  然而——

  柳树究竟是柳树,春天芽发,秋天叶落,无论长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即便贵为官木,枯了,也会倒,倒了也会朽,直至烂在泥中。

  厕所究竟是厕所,无论名号多么雅洁,都是容纳粪臭之地。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乡谚有理,譬在屎尿面前,人人平等。即便是皇帝佬儿,到乡间微服私访,一遇内急,见到秫秸秆围成的贱民的茅房,眼里也会放出欢悦之光!

  坐具究竟是坐具,离开了人的屁股,再堂皇的款式,也不过是一块死木,一个摆设。而且,遭逢喜事,再硬的杌凳,也软;江山易色,再软的龙椅,也硬。

  居所究竟是居所,能够容膝,能够安眠,一切就都在了。即便是有千间万间房,睡觉只需一张床;茅屋里有歌声,宫殿里有哭声;寄人篱下,高阁也是矮檐……人世间的种种说法,都证明了,人的幸福指数与居所的规模、数量、质地、建制甚至所属无关。而且,什么样的居所,都依托于廊柱——大柱小柱都是木头,都会腐朽,都会坍倒。也都经不住火,富丽堂皇的阿房宫在大火之下的灰飞烟灭,与茅屋的归宿等同。

  杯中物究竟是杯中物,都是饱食之余的陪衬,辘辘饥肠之下,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首先要抢的,肯定是食物。而且醺然的境界,不取决于酒的质地,而取决于人的心情。即便是琼浆玉液、宫廷御酿,喝多了也一样会醉。酒醉之下,昏君与愚民无异。况且,杯中物所产生的道德与酒品无关,有关的是人品与襟怀——几杯下肚,清者益清,浊者益浊,根本地,是被人性的底色所左右的。即便是俗劣猫尿,善者饮之,也会生出万千悲悯;即便是金樽人头马,进了恶人的肚腹,也会恨天恨地恨人。

  配偶究竟是配偶,不管是糟糠、贱内,夫人、太太,还是皇后、国母,在基督那里,都是男人的另一半,在道教那里,也都是阴阳据守,互补盈缺,在生物那里,也都是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而且,太太往往造作,糟糠往往率性,皇后往往冰冷,贱内往往温柔,在情感的体验上,王公大臣与贩夫走卒,是一样的。

  情人究竟是情人,都是“正”之下的“偏”,都是不能公然面对的“私情”,都是地下、准地下的情感状态。无论名号多么堂皇,情事多么浪漫,都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内循环。而且,情人总是一种暧昧的身份,即便是一块温香款玉,外人视之,也都是打折、再打折的目光。为什么情人都追求“转正”,为什么情人背后总是怨女幽魂的故事,都是不明不白的沉重,让柔软的人心难以承受。即便是大势拥戴的皇帝,可以摆得平江山,却摆不平佳人的忧愁,所谓“爱江山更爱美人”,那是悲苦的变调,豪迈的背后,是无奈。

  身姿袅娜就是身姿袅娜,不管是褒词还是贬语,都不改“令人心痒”的感觉。“好看”是直觉,卖弄风骚、玉树临风都是观念——直觉是真实,观念是虚伪,而虚伪是观者的境界,与那个客体无关。所谓见色生淫,见贤生妒,不是美色之错,贤者之过,是见者卑污,不会鉴赏,无福消受。 

  梦究竟是梦,无论痴心妄想、梦笔生花,还是美好愿景、神赐玄机,都不是实有之物,而是日之所思,夜之所续,都是对现实残缺的下意识修补。美梦成真者稀,梦幻如烟者众,在梦中沉浸而不能自拔的人,无论高低贵贱,最终的结局都是践行能力的弱化,都会失之于一个“误”字。所不同的是,小民误家,大人误事,君王误国。

  ……

  种种然而之后,不禁看到,其实“势”这种外力是靠不住的,甚至是无用的。虽然《增广贤集》里有“运(势)来铁如金,运(势)去金如铁”的说法,但在常识之下,金就是金,铁就是铁,其内在品质是不变的。虽然称呼之好,很光鲜其颜面,名号之差,很黯淡其格局,但物有物格,事有事理,尘埃落定之后,尊者自尊,贱者自贱——这是天地伦理,超越于人的一厢情愿之上。所以,太看重名称、名号、名分的社会与人群,表面往往代替内容,虚拟往往代替实有,品牌的打造往往代替真切的实干,浮夸、浮华与浮躁,虚荣、虚幻与虚妄,渐成风气,会消解了真正的价值判断,到头来,本末倒置,罔无定力,徒然为多余的部分买单。由是,因势而立,也必因势而废,古往今来,概莫能外!还是不务虚名,不尚空谈,老老实实地处世、为人、做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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