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冷：看着母亲成佛

　　我母亲现年九十五岁。她不认识我，已经有五个年头了。早在这之前十多年，她就已经双目失明。不过五年前，她还听得出我的口音；而近五年来，她老人家就完全彻底地不认识包括她的儿女在内的任何一个人了。

　　不光不认识人，她老人家还变得非常“调皮”。夜里睡觉，她常把被子掀到床下；给她准备好了毛巾她不用，而偏要摸一块塑料薄膜去洗脸；她老是拿袜子当手绢，把沙发上的白纱巾扯下来当围巾；她还喜欢把家里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又从那里搬到这里，不是摔破杯子就是打碎碗。有一次，她把两个沙发垫子藏到了微波炉里，直到第二天我们用微波炉热菜时才发现；又有一回，负责照顾她的人一不留神，她老人家就扳倒了一只热水瓶，当即她的脚背就被烫起了一大片水泡；而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里，她老人家竟然不知何时从床上爬起来，摸到屋外，坐在雪地里“玩”了半夜，到大家起床找到她时，她全身都被雪水浸透了……

　　我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快乐。每当我们告诉她，您老人家又犯什么什么错误啦！她总是笑呵呵地回答说，是吗？哈哈，我怎么会犯这个错误呢？有时候我们故意逗她说，您老人家晓得我是谁吗？她便笑呵呵地说，你是谁，我怎么晓得呢？我就说，我是您的崽呀！她就恍然大悟似地说，哦——你是我的女呀！

　　前不久，她老人家忽然提出要去娘家走走。我们兄弟几个考虑到这可能是她老人家潜意识里保存下来的一个夙愿，我们应该满足她，于是就把她背上了汽车。汽车才开出五公里，她就说要小解，我们扶她下车，准备牵她到一个隐蔽点的地方去。不料她却甩脱我们牵她的手，大大方方地蹲在路边撒起尿来。她是那样坦然，那样从容，那样潇洒，那样率真，完全没有一点娇羞和扭捏……

　　这些年来，我母亲就是这样回到了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忌无恐、没心没肺、没是没非、天真烂漫的人类的童年。现代医学认为我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但我却更相信我母亲成了佛。

　　我母亲信佛。据说在旧时代，她每年都会颠着两只小脚去村附近的双龙寺甚至三十公里外的仰山寺进香。到了共和国时代，我们家乡一带的寺庙都被毁了，母亲平日里遇到烦恼时，就在家里点一炷香，遥望南天祈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救度。当然，我母亲不识字，不会念经，也不注重种种佛教仪规。因此她不是一名正宗的佛教徒。但按照南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她自然也有修炼成佛的资格。

　　我母亲是一个地道农家妇女。她一共生育了十个儿女，并把其中的七个拉扯成人。她的一生，经历了无数苦难。可是，她从不怨艾。她相信佛菩萨所说，现世的一切苦难都是自身前世所造的业因带来的报应，因此只能甘心忍受，而不能怨天尤人，更不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唯一能够指望的是下一辈子，而为了下一辈子能不受苦，今世就要进香拜佛，多做善事，广种福田，所以她一辈子都在行善积德，在乡亲中树立了极佳的口碑。

　　我年轻的时候，对母亲信佛颇不以为然。一九六⚪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曾几度饿晕在课堂上，老师把我背回家，我母亲就让我喝她敬过佛的香灰泡的水。我喝过之后还是饿得浑身冒虚汗，我母亲就再烧一碗南瓜汤，或煮一碗稀粥给我喝。我一喝过南瓜汤或稀粥，立马就神清气爽，霍然而愈。那时候，我就知道，代表佛教理想的香灰水救不了人，只有代表现实的稀粥和南瓜汤才能救命。后来，我学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就更加觉得我母亲的世界观可笑了。

　　但是，近些年来，我在翻阅禅林典籍时却意外地发现，在代表着中国佛教理念的禅宗学说里，有很多生动的辩证法，读起来竟非常有趣。例如，佛经中的“无住”“无常”等观念，说的是事物时刻都处在运动之中，永远不会停顿；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一成不变的事物等等，这些道理都是非常深刻而正确的。又如基督教学说认为人性本恶，儒学认为人性本善，而禅宗却认为人性本空。六祖慧能的著名偈语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说人性本来是一片空白，至于人类中普遍存在的善、恶等现象，那都是后天受到“尘世的污染”所致。显然，六祖慧能的“性空”观比耶稣基督的“性恶”观和孔孟的“性善”之说都更接近真理。尤其是江西禅林马祖道一借用老子“复归婴孩”的观念提出的“平常心是道”的理论，更使人感到清新。什么是“平常心”呢？他认为“平常心”就是初心，初心就是你刚出世时那样的心态。那时候，你头脑空空，没有是非好恶，没有功利之心，没有等级观念，没有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一举一动都是真情的流露。你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见了皇帝，你不会弯曲脊梁，见到乞丐，你不会翻白眼；睡进总统套间，你不会觉得荣耀，睡到垃圾堆里，你也不会感到什么失落；甚至对于生死，你都可以十分超脱地置之度外。人只要使自己的心态达到了这种境界，就是成佛的状态了。所以，成佛并不一定要当和尚尼姑，也不一定要念经持戒，无论什么人，只要在平常生活中不刻意追求，回归初心，依时而动，顺天而行，一切等量齐观，就能成佛。

　　显然，一般人要想到达这种境界实非易事。然而，现在我母亲却全都做到了。想当年我母亲刚刚进入这种状态的时候，我曾一度为她感到十分悲悯。但后来，当我读到道一禅师的这些理论时，我忽然就顿悟到，原来我母亲已经成佛了！她已经彻底解脱了尘世的烦恼和人生的负累，超脱了生死，进入了佛教所谓的“不老、不死、清净、虚通、快乐”的“涅槃妙境”。她将会毫无遗憾、毫无恐惧、毫无痛苦地进入她最终理想的极乐世界。这又何尝不可说是一种福分呢？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也就豁然开朗了。是的，每个人都有走到人生尽头的那一天。与其悲悲切切地哀叹老死的逼近，何不像我母亲一样，在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之后，潇潇洒洒地随着人类生命的自然节奏，无忧无虑地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