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纪实 >> 正文

贺捷生:爱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6日15:44 来源:解放军报 贺捷生

  贺炳炎是我父亲贺龙元帅的一员爱将。在长达20年的革命战争中,我父亲倚重他、偏爱他,凡遇到险仗、恶仗,不论他是否在身边,也不论他当时是团长还是师长,都会大喊一声:“贺炳炎,上!”以至人们善意地以讹传讹,说他是贺龙的儿子,叫“贺小龙”。

  1929年,我父亲带领他在湘鄂西拉起的红四军攻占湖北松滋的时候,贺炳炎还是一个孩子,一个16岁的小铁匠,正吵着闹着要和他父亲一起当红军。他父亲贺学文手里拿根扁担,一路撵他走,他死活不离开。这情景正好被我父亲看到了,便好奇地拦住他说,孩子,当红军要打仗拼刺刀,你太小了,长高些再来吧。贺炳炎知道我父亲是红四军中最大的官,抽出插在身后的一把大刀说,我晓得你是贺龙,就想跟你当红军,但我爹不让,说我年纪小个子也小。可我是打铁的,有的是力气,你看我们贺家这把祖传的大刀,我练过七八年了,一两个人不是我的对手。我父亲也从小练武,见贺炳炎有股不服输的韧劲,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一下子喜欢上他了。接着饶有兴致地问他,孩子,你打过铁?会打马掌吗?贺炳炎说当然会打,我还会打大刀呢。我父亲说,那好,我批准你当红军了。

  贺炳炎当了红军,因为个子矮小,父亲把他留在警卫班,让他扫地喂马,跑腿送信。

  贺炳炎到警卫班才几个月,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是1929年7月,红军在湖北潜江渊博子口与敌军大部队遭遇,激战中,我父亲派他去给部队传令,要该师从敌人侧后发起猛攻。贺炳炎提起大刀便上路了。部队接到父亲的信马上投入战斗,敌军腹背受敌,很快丢盔弃甲夺路而逃。在返回部队的路上,贺炳炎蹦蹦跳跳,随手捡了几个手榴弹插在腰间。走到一条峡谷里,他忽然看见几十个敌人慌慌张张地往苇丛里钻,当即举起大刀,怒喊一声缴枪不杀!把敌人吓蒙了。为首的军官缓过神来,看到他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马上命令还击。贺炳炎扯下一个手榴弹扔向敌群,从悬崖上飞身而下,一刀把敌军军官劈了。望着天空溅起的那道血光,敌人知道遇上了身怀绝技的“练家子”,吓得哆哆嗦嗦,再不敢动了。贺炳炎趁机挥舞大刀,命令他们把枪栓取下来,提在手里。一数,47个敌人47个枪栓,一个不少。

  没几年,他父亲贺学文在鹤峰壮烈牺牲,我父亲嘱咐部队择地掩埋,他感动得伏在我父亲怀里嗷嗷大哭,说我没爹没娘了,您和红军就是我的亲人;我无论有什么错,都不能赶我走啊!我父亲像搂儿子那样搂着他,说幺娃子,我正要用你呢,怎么会赶你走?从今往后我们革命到底,生生死死在一起。

  贺炳炎此后如鱼得水,陆续升任红四军警卫中队中队长、大队长、骑兵连连长兼政治指导员,仗越打越凶,能征善战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不变的是,他总离不开那把大刀,每次战斗都冲锋陷阵,以命相搏。

  贺炳炎最惨烈也最动人心魄的壮举,发生在1935年12月11日。当时我父亲率领红二、六军团长征不到1个月,刚突破国民党沿湖南澧水、沅江布置的封锁线,向新化和溆浦进军。队伍逼近新化时,发现敌人已在这里布下阻截重兵。我父亲当即决定改变行军路线,掉头西进贵州。为了不让敌人摸清西进意图,逼近新化的部队随即南下,造成马上将东渡资水之势。国民党大军钻进了父亲布置的圈套,风烟滚滚地向资水压来。这时我父亲命令部队向西疾行,沿雪峰山山脚直奔云南瓦屋塘,再从瓦屋塘翻越雪峰山进贵州。那天由贺炳炎的红五师担任先头部队,贺炳炎又让红十五团打头阵。不料当红十五团进入瓦屋塘东山时,遭到敌人疯狂阻击,从猛烈的火力判断,对方是国民党的正规军。贺炳炎查清敌情,派红十五团团长王尚荣去向我父亲汇报,自己指挥红十五团迎战。在激烈战斗中,他的右臂不幸被威力巨大的达姆弹击中,骨头被炸得粉碎,整条手臂像条低垂的丝瓜般吊在膀子上。因大量失血,疼痛难忍,他当即昏过去了。

  红十五团一鼓作气拿下东山后,贺炳炎躺在敌人放弃的阵地上昏迷不醒。我父亲听说贺炳炎身负重伤、不省人事,飞马赶到东山。正在临时搭起的急救棚里抢救贺炳炎的军团卫生部长贺彪向我父亲报告,贺炳炎的右臂保不住了,必须齐根锯掉。我父亲急了,质问贺彪,贺炳炎的右臂怎么能锯掉呢?你知不知道他这只右臂抵得上我的一支部队?但贺彪坚持说,我知道贺师长的右臂有多么重要,可伤到这种程度,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如果不赶紧截肢,他上半身的肌肉将迅速坏死,到时连命都保不住。我父亲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尊重贺彪的意见,同意给贺炳炎截肢。父亲对贺彪说,贺部长,你有什么要求,我全力配合。贺彪说,我只有一点要求,请你能保证我做手术的时间。我父亲说,要多长时间?贺彪说,至少3个小时,因为军团卫生部的医疗器材都转移了,连手术工具都找不到。父亲说,就按你说的办,我传令前线部队再坚持打3个小时。

  贺炳炎的截肢手术在荒郊野岭进行,贺彪从附近的一座破庙里卸下一块破门板,把贺炳炎捆在门板上;又从老乡家里借来一把锯木头的锯子,放进一锅煮开的水里消毒。正要用吗啡代替麻醉药做术前麻醉,贺炳炎醒了。父亲低下身子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说明他的右臂非截不可。一颗泪珠从贺炳炎的眼角冒出来,他吃力地说,既然是总指挥做的决定,那就锯吧,但不要用吗啡。

  贺彪和另一个医生一人站一边,像锯木头那般“吱吱嘎嘎”地锯起来,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胆战。贺炳炎闭目咬牙,汗暴如雨,血顺着他的右臂和锯子两端流下来,滴滴答答,如同屋檐滴水。手术用了2小时16分钟,贺炳炎把医务人员塞在嘴里的毛巾都咬烂了。

  手术后,我父亲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捡起几块碎骨,包起来揣进怀里。像泥一样瘫在门板上的贺炳炎不明白我父亲的用意,他因失血过多,非常虚弱地问我父亲,总指挥,我整条右臂都被锯掉了,你还捡这些碎骨有什么用?我父亲说,幺娃子,我要把它们留起来,长征还刚刚开始,以后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到时我要拿出来对大家说,这是贺炳炎的骨头,共产党人的骨头,你们看有多硬!贺炳炎又说,总指挥,我没有右臂了,以后还能跟你打仗吗?我父亲说,怎么不能?你还有一只胳膊嘛。只要我贺龙在,就有你贺炳炎的仗打。

  6天后,贺炳炎迫不及待地从担架上滑下来,开始自己走路,自己骑马,自己处理失去右臂后必须应对的一切。同时还学着用那只总感到别扭的左手,开始从头练枪,练刀,练在严酷的战争中必须去重新适应的事物。战争可不是儿戏啊,战争是两强相遇勇者胜,是一瞬之间的你死我活,它要求一个人的反应和感觉,必须百分之百的心到手到。而像贺炳炎这样彻底失去右臂,被迫改用左手去搏杀的人,其难度和在战争中的存活率是可想而知的。何况长征胜利后,部队马上投入更为惨烈的抗日战争,面对的是比国民党军队凶恶十倍的日本侵略军。但是,贺炳炎做到了,并且做得跟有右臂时一样的威风八面。

  1937年10月,由红二方面军改编的八路军第一二○师东渡黄河,深入山西抗日战场。担任七一六团团长的贺炳炎奉命率部插向雁门关。部队急行军3天,到达雁门关西南5公里的秦庄和王庄。10月17日,贺炳炎得知日军在大同集结300多辆汽车,满载武器弹药准备运往忻口,异常高兴,果断决定伏击鬼子的车队。18日上午,日军进入包围圈,埋伏在公路两旁山头上的七一六团官兵如雷霆,如冰雹,如狂飙,以各种火力铺天盖地地射向穷凶极恶的侵略者。日军负隅顽抗,死不投降,贺炳炎左手握大刀,一马当先,率部从山头冲下来,在冲天硝烟和火光中,与日军展开气吞山河的白刃战,杀得日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打扫战场时,官兵们见贺炳炎满身是血,以为他受伤了,贺炳炎从头到脚摸遍全身,竟毫发无损。

  东渡黄河不足1个月,贺炳炎部在雁门关首战告捷,歼灭日寇500余人,击毁汽车30余辆,打破了“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受到国民政府的通电嘉奖,连海外报纸都有报道。10月25日,毛泽东在延安会见英国记者贝兰特时,以此为例,特地说明八路军在抗日战场正在起着非常大的作用。雁门关大捷后,贺炳炎“独臂刀王”的威名在抗日军民中广为传播,也让日军谈虎色变。1938年秋天,部队转入游击战,贺炳炎担任一二○师第三支队司令员,率队在大清河北岸巩固和扩大抗日根据地,仅几个月时间,他便把部队从原来的304人扩充为3个团和3个独立营,近5000人,打退了日军的多次“扫荡”。同年冬贺炳炎进入冀中,先后进行了莲子口、北板桥等战斗,粉碎了日军的三路合围。据说,冈村宁次听到贺炳炎的名字,暴跳如雷,叫嚣着要与他的部队决一死战,对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此,贺炳炎不仅成了我父亲的爱将,也成了毛泽东的爱将。1945年4月,他作为指挥员代表赴延安参加中共“七大”,抬起左手与众不同地向毛泽东敬礼,毛泽东说:“贺炳炎同志,你是独臂将军,免礼。”

  从1929年参加红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贺炳炎跟着我父亲整整打了20年仗,负伤11次,身上留下大大小小16块伤疤。1955年,贺炳炎在成都军区司令员的位置上被授予共和国开国上将。我父亲贺龙在怀仁堂接受毛泽东主席亲自授予的共和国开国元帅后,马不停蹄地赶到成都,亲自为贺炳炎授衔授勋。

  我相信这是一种机缘甚至命运:贺炳炎从一个打铁的孩子被我父亲招入这支队伍那天起,便与我父亲贺龙同甘共苦。在20年血与火的战争岁月中,他们彼此欣赏,互为依靠,不是父子,胜似父子。那种统帅与爱将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能体会到有多么亲切,多么弥足珍贵。到了和平年代,不打仗了,虽然彼此睽违两地,但他们依然互相牵挂,互相抚慰,渐渐形成了一种谁也无法淡忘的亲人关系、手足和骨肉关系。这在古今中外的统帅和名将中,实属罕见。

  1960年7月1日,贺炳炎在党的生日那天因病去世,时年47岁,是开国上将中第一个去世的人。7月5日,成都军区在北较场举行公祭,20万军民冒雨为他送行。

  那些天,我记得父亲的眼里雾蒙蒙的,浮满悲伤,他不时叹声连连,喃喃自语。一会儿说,可惜了,太可惜了!他还那么年轻,连儿女都没有长大。一会儿又说,也难怪,他就是为中国革命战争而生的,20年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他把身上的血和力气都掏干了。

  标题书法:马 达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