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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在消费时代保留不被消费的写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6日15:41 来源:羊城晚报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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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周刊·百家欧阳江河新作B3茶馆相遇在消费时代保留不被消费的写作把航母作为重要研究论证课题

  2013年3月2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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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置作品“凤凰”由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徐冰历时两年创作而成 胡庆明 摄 / 东方IC装置作品“凤凰”由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徐冰历时两年创作而成 胡庆明 摄 / 东方IC

  编者按

  欧阳江河的新作长诗《凤凰》去年发表。这一诗作源于艺术家徐冰的同名装置作品,以神话叙述整合与重塑当代图景,反思了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存境遇,揭示了当代世界可能具有的多层次、多维度、多侧面的立体化格局。《凤凰》一出,曾有十年淡出诗坛的欧阳江河重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简介: 

  欧阳江河,原名江河,生于1956年,四川泸州人。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知识分子写作倡导者。《今天》杂志社社长。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曾被国际诗歌界誉为“最好的中国诗人”,其代表作有《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事物的眼泪》等,其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大影响。

  我们非但不能回避政治,反而要拥抱这个东西

  傅小平:坦率地说,听你朗诵长诗《凤凰》,我感佩于贯注其中的那种排山倒海、撼人心魄的气势,但没有为它感动。包括同样为你赢得声誉的《泰姬陵之泪》,尽管以“泪”贯穿全诗,我也没从中读出带“泪”的感动。相比而言,读你早期的诗歌,比如《傍晚穿过广场》,我被深深打动了。这是否说明你近年的作品与早期有明显不同?

  欧阳江河:《凤凰》是我在美国曼哈顿的时候写的,它源于我的艺术家朋友徐冰的一个装置作品。他发布于2010年的《凤凰》,是一个5吨重的鸟,最初来自一个订单。但他用北京“财富大厦”的建筑废料——安全帽、工具刀、搅拌器等——造了一个纪念碑式的作品。这过程我基本上都参与了,当时就觉得很受打动。如果说,徐冰在他的《凤凰》里处理了比如财富大厦与劳动者的关系、与资本的关系,词与物的关系等20世纪的复杂经验,我则试图将异质的材料放在一起,整合与重塑当代图景,反思21世纪人类的生存境遇。

  这和我早期创作诗歌的经验非常不同。我早期的诗歌,很多都对应着真实事件,而且把自己整个的情感、血肉都放了进去,它当然会打动人。但《凤凰》和《泰姬陵之泪》很不一样,它绝对不是以打动人心为皈依。因为现在打动人心也好,还是所谓的感动也好,都已经变成消费对象。而我想要的诗歌,就是要从这种消费文化中跳出来。所以,我要做到的恰恰是不要去轻易地打动人。我的另外一个想法还在于,我要对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做更复杂的关照。这样,人的情感就会被很多东西过滤掉,它会慢慢浓缩,浓缩成我们这个时代里的背景。也许这种过滤和浓缩本身,也能感动到一小部分人,但那都不是主要的。 

  傅小平:你当下的诗歌写作和消费时代保持一种强烈的对抗性,这恰恰成了你在诗歌美学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诉求。

  欧阳江河:你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我的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反消费的美学的诉求,也就是在消费时代里,还要保留一种不被消费的写作。我所希望的是,我写的这个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被消费。所以,我越来越借助于综合性、复杂性的手法,也更多带着一种超出诗歌的批判的、综合的眼光。我甚至把理性与非理性都调动起来,把它们综合造成一种诗意。当然,不是那种优美和打动人心的诗意。那些对我来说都太简单了,有青春期的成分在里面。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连回忆本身也是被消费的,回忆也是需要让我们时时保持警惕、警觉的东西。

  总而言之,现在很多东西都越来越依赖消费、流通,哪怕是语言交流本身都成了消费逻辑的一部分。即使是所谓的反消费,都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消费行为。那么,从这一切消费中跳出来,保留不被消费的特权。我相信这在诗歌里还能够做到。

  傅小平:我注意到到评论家张清华在谈论你的诗歌时说,你作为一个先锋诗人的重要贡献,就在于你写出了具有知识分子的自由、自主精神与反思力量的“真正的政治抒情诗”,不知你自己是否认同?

  欧阳江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确写的是政治抒情诗。这里就涉及到,怎么去理解“抒情”这个字眼。难道小资、小情调就是抒情吗?虚无可能是更深远、更广阔的抒情,更能真正打动人心。而即使是最冷的东西,也很可能包含了真正的抒情。要理解这一点,你首先要有这样一种意识。所以说,我自己的诗歌是设了一定的密码的,有些读者还没进入阅读就被淘汰了,只有越过了一些门槛,你才能登堂入室,而后才可能臻于佳境。 

  傅小平:你怎么理解诗歌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欧阳江河: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你觉得能脱离开政治吗?作为一种有抱负的写作,你要触及生命的根本,你有可能不触及政治吗?可以这么说,真正的写作一定和政治有关。我们非但不能回避政治,反而要拥抱这个东西。

  80年代写作是有肉身的, 保留了特有的生活氛围

  傅小平:你大致可以归入写感伤的诗的知性诗人之列。但我们的诗歌传统是偏于感性的表达。也因为此,我特别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我把自己的诗歌写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八十年代在四川,到1989年结束,是第一个阶段。那时候的诗歌氛围里有一种节日狂欢的兴奋。不同写法、不同流派的诗人都混在一起写作、聊天。那时也没有手机、网络之类的东西,反而感觉都离得很近,大家都奔走在你来我往见面的路上。当时我身居军队机关大院,还算比较封闭,即使这样,也基本上隔三岔五就会和其他诗人有聚会。当时柏桦、张枣在重庆,他们也是动不动就来成都。我和翟永明的单位就隔着一条马路,有时中午在食堂打了饭端着饭碗就到她那儿聊天,下午两点再回单位上班。所以,那个时期的写作,你可以说它是物质文明落后时期的写作,是真正处于民间状态的一种写作。它是有肉身的,保留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生活氛围。

  傅小平:你说的这种民间状态的写作,和现在划分的民间写作,大约是两个概念。

  欧阳江河:完全不一样。打个比方,有一次,柏桦他们写了首好诗想给我看,他们跳上火车就来了,8元钱一张火车票,连夜从重庆赶到成都。我去上班前,看到他们四五个人来了,就把房钥匙给他们,然后上班去。那时,诗人写作就这样一种状态,写了首诗想让谁看,就马上骑车或乘车过去,要写作时跑到另一个诗人家一住一两个月也是常事。搁在现在,这样的事就不可能再发生了。因为时代变了。我们所经历的变化,比三千年历史变化还大得多。现在你去回望八十年代,不禁有隔世之感。

  傅小平:此后你就去了美国。这该是你第二阶段诗歌写作的开始。

  欧阳江河:那是九十年代初,去美国后,我住了五六年。然后在欧洲住了一年。那时经济问题没解决,但在国外花费并不大,所以也没什么焦虑。而离开了中国的语境,不免感到孤寂。总体感觉,在这一时期写的诗歌里,我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那种雄辩的、对公众说话的声音明显减少了,代之以某种独白的声音、对话式的逆行对位声音,那时写诗就像是一个人对着一个人写作,一个人对着虚无在写作。

  傅小平:一种可能为一般中国诗人写作所稀缺的特殊经验。接下来,《泰姬陵之泪》、《凤凰》应该算你第三阶段的写作。

  欧阳江河:事实上,写长诗《泰姬陵之泪》之前,我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停止了诗歌写作。

  傅小平:为何不写?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欧阳江河:我是有意识地停笔不写。这主要有两个原因。1997年,我回到中国后发现,中国的变化之大,我已经很难再用出国前的眼光来审视周围的世界了;我内心的写作已经无法与这样一个世界达到统一。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让写作成为一种太顺理成章的、带有惯性的东西。而我们多数诗人的空间感、时间感,思想的力度和视野,语言所能达到的深度和幅度,词所能触摸到的那种黑暗、那种重量,这些都在缩小。这样的写作说白了,就是一种词写词、词生词的状态。我当然要给自己制造一点困难。我要让写作跟现实、跟存在、跟心灵发生特别深刻的联系,所以我就干脆停止写作,停止写诗,投入到生活中去了。

  后来,我的朋友西川就劝我更应该去亚洲、拉美那些“第三世界”看看。这样,2009年的一个机缘,我就随一个交流团到了泰姬陵。面对这样一座在世间没有对应物的如同神迹般的建筑,我一下子就找到了情感和智力的突破口。看完泰姬陵的那个晚上,和西川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就落泪了。回来后不久,我开始写这首长诗。

  诗歌一定要读懂吗?

  最美最神秘的事物,

  也许就是一个发生

  傅小平:但现在很多读者反映读不懂诗歌。

  欧阳江河:诗歌是你一定要读懂的吗?好的诗歌,它不是一个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归纳量化的东西,它不给你一个答案,也不通向这个答案。它还包含了对可读性的挑战。有时候,它只给你一种语言的感受。

  这就好比音乐。比如某个音乐家的四重奏,你听不懂有什么关系,它就是打动你。再比如,鸟儿在歌唱,你能听懂它在唱什么吗?你能做的只有联想。然而,从人化的角度去理解鸟语,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它打动你,让你沉浸在莫名的感动里了。

  又比如,鱼在水中游,你能不懂这有什么意思吗?而它让我深深感动了。很多时候,最美的最神秘的事物,它就是一个发生,无需你去弄明白它确切表达了什么。我们不会因为听不懂鸟的歌唱,看不懂鱼的游泳,就不去听鸟语,就不去看鱼游了。可我们何曾给予过诗歌以鸟和鱼一样的特权?

  诗人努力延缓语言的退化,不是对时代的僭越

  傅小平:像“人文精神大讨论”那样的事,很难在今天重现了,人们最关注的只是类似抄袭事件这样的负面新闻。

  欧阳江河:当下诗歌要吸引眼球,靠内部人打打仗已经排不上用场了。公众不再关注诗歌,除非变成你说的负面新闻,什么梨花体、羊羔体的,这些说到底只是消费现象。媒体的狂欢、网络的狂欢,语词的狂欢把诗歌缩小为几句话、几个关键词和几个概念,加以传播。诗歌成为调笑的对象,想怎么调笑就怎么调笑。

  傅小平:诗歌的高贵和严肃性,就这样被消解了。

  欧阳江河:这不是我所理解的诗歌。在我的理解里,诗歌你可以骂可以读不懂,但你没法调笑。因为它代表的是中国语言最复杂的部分,它在任何时代都是人类最深邃的梦想,它不仅仅是感动、乡愁、爱恨交织,它是对人类处境的洞察和呈现,是一种生存方式。我们怎么能以心智成长的名义去调笑诗歌?

  我想说的是,最好的诗歌是大家共同的语言财富。你怎么评价它都没关系。它是好是坏,也不是像由谁来当我们总统一样由投票选出来的。诗人所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努力,加入到对语言形态的塑造中去,延缓一下语言退化的速度。这不应该被看成是对时代的僭越吧。

  傅小平:依你看,在这样不容乐观的环境里,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诗歌?你现在写诗又处于怎样一种状态?

  欧阳江河:我现在随时可以创作,不需要整块时间。我也不会着急定稿。写完一首诗歌,我至少会放上半年,甚至一年。等到差不多忘掉了,再回过头来看,你突然发现有些东西还不够完美,于是就做修改。就这样不停的改动,一首诗到最后定稿,也会长达半年、一年。这时你会发现,最后成型的诗歌,和原来的诗歌很不一样。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诗歌经验。

  傅小平:对你来说,诗歌意味着什么?

  欧阳江河:事实上,我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写诗就过一生?但我现在五十好几了,还在认真的、较劲地写诗,这一定有很认真地生命的道理在里面。到这个年纪我明白,我的写作已是我的亡灵,我注定要像鬼魂一样活在我的写作里。

  在我的理解里,最好的诗歌总是包含了人类心智最成熟的部分。而诗歌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它给心智之成熟添加了一点不可知的,不可说以及一点迷惑。所以,对于诗歌,哪怕你不认同,你反对,你读不懂它,我们都需要多一点宽容。我特别推崇的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曾说过的一句话:读诗的人,生命一定比不读诗的人要靠幸福更近一些。我深以为然。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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