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恒进:走路

　　近年，目力不济，少于阅读，常有很多闲暇，便喜欢外出散步。我嫌散步这词儿太文，便说出去走路。走路也不敢远去，只是在小区内绕圈儿而行。我走路很自由，时快时慢，时走时停，有时候会驻足看一棵树，有时候会端详一簇花，有时候会目送几个行人远去。因为走得慢，每路过一家人窗前，总会不自觉地听到他们的亲昵软语，我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赶忙快步走开。院内一个拐弯处，我行走更慢，常听到二楼的一家人似乎在吵架，女人言语泼辣犀利，却很少听到男人应答。后来我天天经过这里，几乎天天如是，我才知道所谓吵架竟是这家人的常态，我于是断定他们一定非常幸福，心里便有了几分羡慕。

　　走路经常会碰到一些熟面孔，有的天天见，有的隔几天见，但是谁也不理谁。偶尔有美貌女子矫健玲珑飘然而来，我便侧身让路，注目有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胆怯。

　　后来目力越发不济，便想到请人助行，按时付资。陪我走路的是一位江西女子，她在我们院内一家打工，工余出来挣点闲钱。她看上去还算年轻，细问才知道已当了祖母。她家在江西农村，丈夫在当地一家煤窑打工，她26岁时丈夫矿难去世，撇下两个幼小的儿子。她靠种地养猪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后几经辗转来到北京打工。从此以后，她便扯着我匆匆而行，好像赶路一般。因为计时付费，她想尽量让我达到锻炼目的。

　　她总是揪着我的袖子，离我远远的，从来不碰我的手，偶尔路窄和我靠近，过后便赶紧离开，有时碰见熟人，我明显感到她脸上有几分窘态。有一次她儿子来电话，我问她，你儿子知道你陪我走路吗？她说这个不跟他们说，说完笑了笑。

　　她不认字，常把我们家附近的明城墙说成城明墙。我纠正她几次，她还是城明墙城明墙的，我就不管了。她的主人带她坐过一次飞机，这是她经常说的话题，但是她竟然把飞机场叫成飞机站，我纠正她多次她也不改。她算账不灵，两位数的乘法算不过来，所以我给她的工钱总是五天一付，免得她记不清。半年前，她儿子打电话说要开一家饭馆，钱不够，她便拿打工积攒的一万元寄给了儿子。后因经营不善饭馆开不下去，赔了几万元，她的钱也打了水漂。她跟我说她要回去处理一下这件事，我便再没见过她。

　　她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是还想来北京，问我是不是还在走路，后来便没了她的消息。

　　现在我依然每天走路，有人陪同，按时付费。曾经想给她打一个电话，找了半天，竟没存她的号码，也只好作罢。

　　前几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已回到北京，嗫嚅着问能不能陪我走路，我竟毫不犹豫地说行，还主动提出加一点工钱。她似乎有了些变化，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她说为了还开饭馆欠的债，一万八千元，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有一天，她显得很高兴，指着脚上的一双棉鞋对我说，这是我今天在早市买的，只花了18元，很暖和。爷爷你也去买一双吧，我带你去。我说不用了，我们便默默地继续走路，一圈一圈地走，谁也没说话。

　　从此，我的走路便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那份自由潇洒，东张西望，漫不经心，而是多了几分沉重，些许的沉重。这是我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