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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勇:苍穹遥远的星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4:12 来源:文艺报 李新勇

 

 

 

  在遥远的大西南,我的故乡安宁河谷西昌段,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清朝初年“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后裔。那时候的河谷还是蛮荒之地,地广人稀。这家人跟那家人的土地辽阔得无力修一条纤长的田埂来划定地界,而是在地与地之间,留出一定的空地来长蒿草,每隔一段,揪两把蒿草挽结起来,就是地界。每家人的土地多到开春种下去的粮食已该开镰了,而远在山脚下的土地正待播种。人们整天都在土地上忙活。不难想象,那时候,安宁河谷的物质文化生活是非常丰厚的,丰厚到让我们这些后人感觉,他们也许除了物质文化生活,再没有其他诸如精神文化上的追求。

  加上,近年见诸报端的安宁河谷考古成果显示,故乡东面一个叫东坪的山脚冲积扇上有巨大的秦汉时期的铸币遗址,河谷从南到北发现的10多处,每一处都重达数十吨的大石墓群,但均无详细历史资料可佐考证——是什么原因让创造这些文明的古人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去了哪里?为何史书上不曾有完整的记载?完全是谜团。

  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这些遗存上显示出来的零敲碎打的历史,面对我也是一名“下江人”后裔的现实,我一直以为,在故乡的天空中,文明的星光是那样暗淡微弱、支离破碎。

  是一座书院,拉长了故乡在我心头的历史,让我感受到来自古代苍穹那束遥远的星光。

  2011年冬月,我去如今被称作西昌市佑君镇的河西拜访我多年未见的嬢嬢和姑爷。稍事歇息,嬢嬢和姑爷对我说:“你是文人,我们带你去一个有点文气的地方。”我以为是寺庙。他们家楼房的北侧有一座行将垮塌的破庙。两位长辈带我去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四面都是古色古香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院子的西南角上有棵硕大茁壮的女贞树斜斜地长着。学前班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戏耍,见了我们,纷纷凑上来,叽叽喳喳问这问那;见我手头有相机,纷纷凑到我面前来,仰起快乐的笑脸,等待我给他们拍照。

  姑爷说:“这就是西昌历史上六大书院中,如今保存最完整的香城书院。”

  “六大书院之一”、“保存最完整”,这两个关键词像电流一样,一下子把我击中了。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故乡竟还有这样一座书院。那么,这书院建于何时?为何不叫河西书院而叫香城书院?都有哪些过往?我迫切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问姑爷,姑爷说书院面东的大门边有几通石碑,你不妨去看个大致。

  在书院大门的墙上、大门外的围墙上和已经被作为学前班厨房的菜案底下,我一共找到用于记载书院创办原因及其中过往的石碑六通,分别刊刻于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十六年、十七年及咸丰三年(1853年)、同治十一年(1872年)、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据碑文所载,我的故乡原属盐源县管辖,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盐源县在此建立“古香义学”。学馆原址已无可考。到清乾隆三十五年,当地士绅捐资购买卢姓房地设立学馆,因此地在唐朝贞元十年(794年)为南诏政权的香城郡,故时任盐源县的县令王尔昌,将此书院命名为“香城书院”。

  书院除了供人读书,还作为乡试的考棚。读过《范进中举》的人都知道,通过乡试的人称秀才,否则,书读到80岁,都只能称童子。不晓得香城书院自建立到科举废止,有多少安宁河两岸、横断山区的读书人在这里踏上科考的第一级台阶,圆了科考梦?

  书院所处的位置相当好。它建于坡梁之上,可防洪涝。河西古镇原本就处在古代马帮要道上。北通冕宁雅安,再远可通达成都;南及德昌米易,再远可抵达昆明;向西则可通盐源木里,抵达藏区;向东是安宁河谷广袤的田野,视野极其开阔。

  据嬢嬢说,这里以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河西小学的教室,她曾在这里教书近20年。我似乎隐隐觉得,这个书院之所以能在西昌历史上的六大书院中惟一还找得到残骸,而且保存比较完整,恐怕跟后来长期作为小学、如今又作为学前班的教室有关。否则,谁也没有能力使一座凝聚着古人文化精气神的建筑,躲过上个世纪诸如“破四旧”、“十年文革”等疯狂践踏历史文明的年代。

  书院内古人留存的题刻很少,也无对联匾额,更无后人整理出版的书籍资料。如果没有那几通石碑,这书院就只剩一副空壳。近年来,已开始一点一点地对书院进行保护,比如在正门的柱子和楼梯栏杆上刷了层朱红的土漆,替被风雨侵蚀的门窗替换了窗框等等,但离真正意义上的修缮还有很远的距离。踩在木楼梯和木楼板上,那苍老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多么像一声声遥远而又近切的呼唤啊!

  长方形的庭院四周,是花岗岩砌成的排水沟。我注意到那些木柱底下的基石,都是经石匠打磨过的。我特别留意书院西南角上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女贞树,树干有个小面盆那么粗,向北面斜斜地生长,长出国画里松树才有的格调来。据嬢嬢介绍,她年轻时到此任教时,这棵树就这么大,20年过去了,这棵树还这么大,依旧生机勃勃。此时正值初冬,树上一串串沉甸甸的紫黑色的女贞果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含蓄而又自信的光芒。我琢磨,这是历史上书院的某个负责人或者教师,甚至是书院的一群学子栽下的纪念树。不清楚他们为何不选松柏、腊梅或者李杏。我学过几年中医,也初通植物。女贞树为常绿乔木,《神农本草经》说:“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妇状之。”其果实有滋补肝肾、明目乌发之功效,主治眩晕耳鸣、须发早白、牙齿松动等。这棵女贞树跟书院更多更详的历史一样,遗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只是,若信万物有灵,这棵树的每一根枝桠与根系,都跟书院苍老的梁柱楼板一样,见证着沧桑世事、历史变迁,如今依旧长得如此旺相,没有辜负栽种者当初的美意和期望。

  与我国四大著名的书院岳麓书院、嵩阳书院、白鹿书院和应天书院比起来,香城书院确实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书院。其名不见经传的程度,竟至到了连我这样的读书人,在人世间活了40多年才第一次听说。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不在房屋的多少,也不在规模的大小,而在于香城书院没有一脉相承的藏书、没有创立独特的学派、没有出过大家鸿儒、没有名家留痕——无数历史,一遍遍地证明“地因人而名”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这是安宁河谷人的一枚文化胎记,是今人和后人跟安宁河谷原本就断断续续的古代文明进行对话的一部密码本。不管从对古人还是后人负责的角度,今人都有必要好好呵护这座书院,让这一束从遥远苍穹发射过来的、属于安宁河谷人自己的星光,能够照亮更多河谷子孙的心灵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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