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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农:花间情思二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4:11 来源:文艺报 顾 农

 

 

 

  莲脸薄,柳眉长,等闲无事莫思量。每一见时明月夜,损人情思断人肠。

  这首小词是五代词人欧阳炯的《赤枣子》,载于《花间集》。词虽然很短,却写出了一种典型的人间心理,即情人间的相见虽然令人愉悦兴奋,但更多的却是引起感伤,因为它太短暂了,见面以后再分手使人伤心断肠,进而言之,则见面本身即足以使人伤心断肠。等闲无事莫思量!

  这种情形当然与当年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很不自由有关,于是就如李商隐的诗句所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了。但问题还不完全在于此,欢乐与痛苦总是相联系而存在、相比较而强化的,完全平铺直叙死水无澜,即无所谓感情,更无所谓爱情。因相见而得以实现或得到强化的欢乐,必然因为稍后的相别而淡出,而消解,以至走向反面。王羲之《兰亭集序》有云:“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于是人生就不免会有许多痛苦。痛苦比欢乐总是多得多;为了减少痛苦,只有取消欢乐,这是合于逻辑的——可惜这又是一个一般来说非常不给力的选择。

  这就是所谓人生困境,欧阳炯用不多几句词就把这一层意思说得很是透彻有味。愈是能写出带有普遍性的情感,诗词就愈耐读。

  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

  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

  上面这首《浣溪沙》是五代词人薛昭蕴的代表作,亦载于《花间集》。

  词里写了两个人,一个是站在水滨(“浦”)紧簇着眉头(“含颦”)一句话也不说的女郎,一个是水上弄船的青年男子。她大约有什么哀愁才如此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看她“整鬟飘袖”的姿态,也许是在等待她的心上人而始终没有等到吧;“棹船郎”看来乃是一个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恰好在这里的水上行船,偶见此情此景,忽然动了感情,徘徊不忍离去,终至于“几回愁煞”。

  生活里常常有这种难以说清楚缘由、难以解释其逻辑的邂逅中的情绪波动。

  本来,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就是等待,这可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等到最后也未见得就有多么好的结局。而人生中很容易发生的事情之一就是偶然的相遇,一见之下的钟情,可惜这同样很难得到什么好结局。匆匆相遇,匆匆而别,在人生的旅途奔波,大家都是匆匆过客,然而有时一点小事,一颦一笑,却能留下很深很美的印象。旅行的途中,这样的事情似颇常见,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他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篇中就曾写到过这一类情境。薛昭蕴似乎早已捕捉到这一人生境界,但他到底是温柔敦厚的古人,所以把它写得很美,他笔下的红蓼、秋雨、鸥迹、归燕……都有一种难以明言的萧瑟凄清之美。秋雨秋风中飘荡着女郎衣袖中的香气,也飘荡着船家少年无端的哀愁。生活是多么美好而无奈啊。

  中国古代,女子不能出门走四方,只有男人才能四海为家,于是她们只有在自家门口或附近一带等待;而他们在故乡之外的某处,也难免会发生种种意外的邂逅。古诗中写这种情境的甚多,但是在中国浪漫故事历来不多,常常可见的是某种浪漫的情绪。淡淡的哀愁于是就不可免了。薛昭蕴把这一层情绪写得恰到好处,词中的两个人物无言而别,“燕归帆尽水茫茫”,词的末句写得一片清空,只剩下无尽的苍凉与感伤。

  曾经看到一种意见,以为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少女雇船出游,临流往返,不知所之,她美好的情态引起了棹船郎的依恋与茫然。读者有很大的自由,这一意境也未尝不美,但恐怕将为古代社会生活的规范所不许。按词中所写,女郎立于渡头的水滨,并没有上船,而棹船郎几回愁煞以后,也终于自己默默地走开,这才落得个“燕归帆尽水茫茫”。如果两位都在一条船上,“愁煞”之后“水茫茫”,未免太酷,那是另一个故事,一个类乎现代西方电影中的浪漫故事,与薛昭蕴恐怕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词一向以抒情的精微细腻见长,用今天的话说,是典型的抒情诗,但薛昭蕴这首《浣溪沙》却以叙事为其框架。此事颇值得深长思之。抒情与叙事为中国文学两大基本点;一般认为中国文学以抒情为主,其实叙事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抒情,不仅小说自然以叙事为主,散文中的史传传统、诗歌中的乐府传统以及俗文学中的说唱传统,也无不讲究叙事;就是在似乎纯粹抒情的诗歌作品中,叙事亦占一定的成分,并与抒情化合而成一种独特的魅力。中国叙事学的研究如能深入到抒情诗的领域中来,一定会有新的创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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