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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吉宙:江湖夜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4:09 来源:文艺报 张吉宙

  拆迁工地的东南角,有一幢单体三层小楼,尖顶红瓦,四面斜坡,淡黄色的外墙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门前,有一个紫藤长廊,藤蔓缠绕,合起劲来,扭成一股绳,攀援向上,生长的力量多强。紫藤花快开了。

  拆迁户搬走了,小楼却并不寂寥。拆迁工的临时宿舍就安在这里面,几十号人,楼上楼下,每家每户都住满了,人气很足。

  白天,抡大锤,拆大楼,出大力。晚上,这些人都是铁打的,从来不会累趴下。爱打牌的,5个人打“保皇”,3个人“斗地主”,一帮人“开拖拉机”。会下棋的,摊开棋盘,楚河汉界,当头炮,把马跳,杀上几盘。好喝两口的,凑个份子,花生米、豆腐干、海带丝、老蜇头、兰底白干。酒肴简单,喝得高兴了,划拳猜令:哥俩好啊,五魁首哇,三羊开泰,四喜来财……嗓门儿挺高,能顶屋跑了,输赢且不说,声音上先压过对方一头,反正不扰民,造吧,图个快活。这喝法,这年月不多见了。

  喝大了,有哭的,有笑的,有胡说八道的,有倒头睡觉的。还有唱的,唱吕剧——王汉喜借年,“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借年去……”有人瞎搅和,唱“阿巴拉古……阿巴拉古……”

  腿脚轻快的,出去逛马路。这座城市很美,拐角就是风景。出了工地往南走,不到三站路,迎面就是大海。海风、海浪、海滩、海礁、海港、海岛渔灯……人来人往,夜色如画。

  乡关何处?乡愁何处?漂流惯了,随遇而安。

  201户,一室一厅,住了5个人。长安、老马、王大锤、小木匠、宋太祖。卧室不小,十几平米,靠墙打了一溜地铺,横着睡,竖着躺,很宽绰。有个阳台,不大,阳光照进来,明明亮亮。倚窗可见紫藤。

  相逢何必曾相识。这5个人,来自天南地北,一样的行头,一个蛇皮袋子,装个铺盖卷儿。聚在一起,相互提挈,很是投缘。晚上,不干别的,喝茶、抽烟、聊天。有时喝点酒,将这日子打发得有滋有味。

  长安年龄最小,才17岁,个子挺高,一米八。高二没念完就跑出来打工了。他从小没娘了,家里有个奶奶。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后来包了一处工程,活儿干完了,工钱却被大包工头卷跑了,一下子拉了一身饥荒。没别的办法了,继续打工还债。长安再也没心思念书了,也出来打工,帮父亲还债。怕父亲不同意,来了个先斩后奏。父亲干生气,拿他没办法。两人不在一座城市打工,长安有自己的选择,不愿依靠父亲。

  长安是个武侠迷,随身带了几本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白马啸西风》……这是他的伴儿。晚上,除了和工友们聊天,其余时间,抱着书,“闯荡江湖”去了。爱恨情仇,刀剑如梦。

  长安还有一个伴儿——紫藤长廊。一直在窗外守候,让他梦里也觉得熨帖。他曾就读的县城一中,操场的东南角,也有一个紫藤长廊。那是他和同学们最爱去的地方。紫藤花,一度让他留恋。

  又见紫藤,如此“奇遇”,只在武侠小说里才有。长安感到十分快意,原来,江湖就在眼前。长安不是诗人,却发出这样的感叹:生活真奇妙。

  老马,56岁了。驼背,罗圈腿,微胖。体力不差,干起活来手脚利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老打工”了,46岁那年就出来干。饱经沧桑,老于世故。父母早过世了,无老婆孩子,无牵无挂,会吃,会喝,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早年当过民办教师,看了不少书,《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能从头讲到尾。说鬼狐志怪如拉家常,张口就来。推崇《水浒》,“林冲雪夜上梁山”这一章节滚瓜烂熟,精彩处,背得一字不差。有两句诗常挂嘴边: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要说下面这3个人,正值壮年,都有两下子,说他们身怀绝技也不为过。

  王大锤,河北保定人,开过铁匠铺。有一手绝活儿,打镰刀。丁丁当当,打出的镰刀,形如弯月,钢火好,刃长,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割麦子又快又省力。铁匠铺红火过一阵,渐渐的,炉火暗淡下去。时代变迁,农业机械化了,犁、耙、锄、镐、锨、钅矍等农具很少有人打了,连马铁掌都快没人打了。割麦子改用联合收割机了,镰刀也没人打了。“手艺在身,怀中抱金”这话不灵了。王大锤关了铁匠铺,问题是,这些年功夫全用在打铁上了,庄稼地的活儿一样不上手,干脆,出去打工。

  应了那句俗语:打铁还靠本身硬。王大锤长得很墩实,腰粗、腿粗、胳膊粗。到底是打铁出身,干拆迁得心应手,一把十几磅的大铁锤,被他抡得呼呼生风,力破千钧,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因此,工友们都叫他王大锤,他本名王大富倒少有人叫了。

  王大锤仗着自己能干,爱出点风头,干活时,独当一面,显示出他的威风,颇得包工头老胡的赏识。老胡很会笼络人心,按时往他手里塞一包好烟。老马劝他,干活时多带带长安,他小,没长全劲。你手里出活儿,照应他点儿,面上能看得过去,免得老胡嫌弃他。王大锤一想,是这么个理儿,就让长安干活时跟着他,但他有个条件,让长安叫他师傅。长安本就嘴甜,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他。王大锤恣得不行了。

  小木匠和宋太祖都是江苏沛县人。小木匠原名刘修九,叫起来挺拗口,因是木匠出身,工友们直呼其小木匠,顺口。木匠就木匠吧,为何冠一小字?他长一张娃娃脸,光看面相,不过20岁,一点不像40多岁的人。相貌如斯,一手好木匠活儿。单说做小方凳,一批凳子做完了,随便捞起两条,凳面一对,严丝合缝,针扎不进。提起一条,直起来,扔个高,啪,四条腿落地,蹦一下,立住,四平八稳,不摇不晃,不歪不斜。有这般手艺,为何出来打工了?有一次,打家具,抡大锛,一锛下去,没锛着木头,锛到腿上了。这下够受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好伤,觉得晦气,心里犯忌,加上这活本就不吃香了,零打碎敲地干点活儿,挣不了几个钱,便将家伙什一收,不干了。不当木匠了,干啥?老婆撵他出来打工,蟹子过河随大流。

  如今,小木匠依然喜欢将别人分给他的烟顺手夹在耳朵上,先前夹铅笔习惯了吧。

  宋太祖原名宋长林,是个练家子,家传太祖拳,从小跟他爷爷练武。据传,太祖拳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叫他宋太祖,是从老马开始的,本是戏谑之言,大家都跟着叫,就成了外号,没人叫他宋长林了。唐宗宋祖,这名够响亮的。王大锤说:“可惜,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民工。”

  老马说:“赵匡胤当年不也是千里走单骑吗?”

  宋太祖长了一副好身板儿,肩宽、腰细、腿长。话不多,很温和,不张狂。长安想拜他为师学点功夫。宋太祖嘿嘿一笑,说:“学这个没用。”

  长安就缠着他不放,宋太祖就这一句话:“学这个没用。”

  长安说:“要不你露两手我看看?”宋太祖只是笑,一手也不露。

  紫藤花开了,一点一点地开了,饱胀的花穗上,自上而下,一朵、两朵、三朵,次第睁开了紫色的眼睛。繁茂的枝叶下悬挂着团团花坠儿,或挨挨挤挤,或疏密有致,或旁逸斜出……美不胜收,像调皮娃娃的笑脸,像少女含羞的面颊,像云、像霞……风吹来,花穗打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曼妙无比,风姿秀雅。

  都说这花真好看,真香,真他妈可惜了。人生若只如初见。长安有些伤感,紫藤长廊的命运将跟这些大楼一样,早晚得被拆除,“零落成泥碾作尘”。

  老马也感慨万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中午,大家都凑在紫藤长廊下,坐在石凳上,倚着廊柱,蹲在地上,吃饭、看花,花香、饭也香。离上工的时间还早,趁大好时光,打两把扑克,下几盘棋。抽抽烟,拉拉呱儿,发发呆,眯眯眼。方寸之间,意趣盎然。

  工地上有个拣破烂的老头,姓王,有人叫他老王头,有人叫他“破纸盒子”。“破纸盒子”是他的外号。不知谁这么作践人,给起这么个外号。都怨老王头,穿衣服一点都不讲究。上身的衣服很肥大,油渍麻花的,五个扣子掉了俩,中间只系一个扣子,衣服下摆向两边叉开,衣角翻卷,走起路来呼啦呼啦的响。裤子更肥大,裤腰垂下一半,遮了半个臀部,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有一条裤腿开了缝,从膝盖一直开到底,走起路来,裤角拖地,扫来扫去的。他整天拉一辆破三轮车,提个蛇皮袋子,拿个抓钩,撅着屁股,这里掏那里挖的。

  老王头那点事无人不知。他能耐真不小,一年四季吃工地,工地开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把包工头老胡给喂住了,按时送他点烟酒、茶叶和土特产之类的东西。所以,老王头一个人把着工地上所有的破烂。

  老王头也真不容易,老伴早过世了,有个儿子,曾在城里当官,是个处长。儿子挺孝顺,几次想从老家接他来城里享福,老王头不愿意来,一个人蹲着,半辈子了,习惯了。后来,他儿子因贪污受贿进了监狱,被判了七八年。老王头就从乡下进城了,想儿子了,抬腿就去监狱探望,方便。他跟老马说过,他得使劲活,等到他儿子从里面出来。

  每天,老王头将拣的破烂都堆放在长廊下面。一袋子一袋子往那里倒,傍晚再装上三轮车拉走。老王头一点都不讨人嫌,他知道大家中午都在长廊下吃饭,所以,从来不在这个时候往这儿堆放那些破烂。除此以外,一整天,这里都是他的地盘。有时候,他坐在长廊下的石凳上,抽旱烟,捣腾那些废品,捣腾够了,仰头看花,哼两句含混不清的戏词,打个盹儿。

  晚上,月光很好,透过窗户,长安往外看,紫藤花静静地绽放,犹如蓝色梦幻。他溜出去,花前月下,一个人想心事。宋太祖走过来,踢走地上的几块小石头,舒展一下筋骨,打了一套拳。这套拳有个名堂:二十四腿。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这是太祖门中惟一一套以腿法为主的拳路,分正副二十四势,一势为一路,又名鸳鸯连环腿。踢、蹬、缠、弹、截、点、钩、撞、扫、绞、撩、绊十二技法,招招相连,变化莫测,妙中藏玄。

  长安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宋太祖问:“想练?”

  长安使劲点头。

  “练武吃苦。”

  “我不怕。”

  “我看你像个姑娘。”

  “我哪里像个姑娘?”

  “你喜欢花。”

  “这……跟练武有关系?”

  “有点儿。”

  “你不能因为这个不教我了吧?”

  “教你。”

  “太好了,师傅。”

  “叫大哥。”

  “不,应该叫你师傅。”

  “叫大哥。”

  “大哥。”

  每天傍晚收工,吃完饭,宋太祖就教长安练武,练武的场地就选在紫藤长廊旁边的空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很平坦,长着一片绿茵茵的小草,一棵不知名的小树。踢腿,冲拳,扎马步,从基本功开始。每天晚上不多练,半个小时。练完了,回宿舍去聊天。这点卡得正好,老马刚好吃完饭。跟老马聊天,是一种享受。

  老马很少出去买晚饭,都是让长安他们捎带。不是爱支使人,他喜欢打坐。省下跑腿的时间,多坐一会儿。对他来说,坐着是最好的休息。碰上歇工,他能坐一天。

  “给,20块钱的。”他常吃的大家心里有数,只要不点名,五八四十,就那几样,鱼香肉丝,辣大肠,排骨米饭,木须蛋,轮换着吃。除了偶尔去快餐店吃饭,长安他们大多都是买回来吃,坐在地铺上,和老马做伴。宿舍里没有饭桌,他们有办法,找了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当饭桌。老马吃饭慢,好喝两口,又不喝急酒。一瓶小二锅头,一个马眼盅。“滋儿”一口,喝出响来,半天,“滋儿”一口。一小盅酒,至少喝6口。

  只有早餐他出去吃。出了工地,往右拐20米,一块三角地,长着两棵粗壮的法国梧桐,两树之间,摆了一个早餐摊,搭一个简易的帆布篷子,支一口油锅,架一块面板,立一个盛甜沫的保温桶。一家三口,炸油条、卖甜沫和茶叶蛋。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娘揉面,爹看锅,女儿招呼买卖。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倍儿俊。这三口人,脸上总是带着笑,一脸灿烂。

  买早餐的人真不少,排起长队。小摊备有几个小板凳,四张矮腿小桌子。你匆匆地走了,我匆匆地坐下。小板凳轮流坐。一拨方吃罢,一拨又登场,一拨又一拨,循环往复。拆迁工都拥在这里吃早饭。

  老马就喜欢喝甜沫就茶叶蛋。“那甜沫儿熬的,地道。那茶叶蛋煮的,地道。”他还说,“金圣叹吃臭豆腐就花生米,能吃出烤鸭的味道。我喝甜沫儿就茶叶蛋,能吃出佛跳墙的味道。”金圣叹是谁,大多人不知道,长安知道。佛跳墙是一道菜,很有名,很多人知道,但没吃过。长安还是第一次听说,实在想象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天晚上,长安给老马带回一份饭,一斤三鲜水饺,一头大蒜,一瓶小二锅头。这是老马点名要的,他想吃饺子了。别人给他捎饭,他也不闲着,插上“热得快”,烧开两暖瓶水,刷净茶具,泡一壶“高未儿”,摆开4个小茶碗。

  这套茶具是小木匠捡的。有一天,他入户拆门窗,一进门,客厅里有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放了一把紫砂壶,4个茶碗。可惜茶几裂了一道纹,不敢动了,一碰就碎成两块。这把紫砂壶也有点残了,壶嘴裂了一道纹,壶盖也裂了一道纹。4个小茶碗倒完好无损,看来是受茶壶的连累,被主人一并抛弃了。小木匠将茶壶拿回来,立马派上用场了。托老马的福,长安他们一进门,坐下就能喝上一杯热茶,真舒服。

  烟酒茶不分家,除了抽烟喝酒,老马一天离不开茶,随身带了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用了有些年头了,掉了几块瓷,花花搭搭的,黑一块,白一块,里面厚厚的一层茶垢,黑糊糊的。抓一把“高末儿”放进去,开水一冲,茶末儿翻滚,扑鼻香,很酽。眼前守个暖瓶,喝一会儿,续续水,一晚上能喝一暖瓶水,一暖瓶水能倒满3缸子。

  他只喝“高末儿”,便宜,味足,煞头大。只有常年喝茶的人,才能买到“高末儿”。茶店攒的货底子,春毫、秋毫、铁观音、狮峰雨前、碧螺春……各种茶的茶末儿掺合在一块,价格不贵,10块钱一斤。

  老马只在一家茶店买“高末儿”——瑞芬茶庄,老字号,很有名。上世纪80年代听收音机,刘兰芳评书《杨家将》就是瑞芬茶庄赞助播出的。那时候,老马还在老家的一所中学当民办教师。

  外面下起了雨,刷啦啦,刷啦啦,刷啦啦,雨不大,下的很有劲,关门雨下一宿。这样的夜晚,适合聊天。

  因为吃饺子,老马就说起饺子。他说吃过一回脂鱼饺子,又鲜又香,到现在也忘不了。脂鱼饺子?大家头一次听说。老马说:“沽脂湖鲤海中鲳,沽河脂鱼排第一。”

  长安问:“沽河在哪儿?”

  老马说:“我老家,胶东。”老马吃一个饺子,“滋儿——”喝一口酒,接着说:“脂鱼跟梭鱼是一母同胞,梭鱼生活在河海交叉部位,产卵后,在海里长大的叫梭鱼,洄游到河里长大的叫脂鱼。脂鱼顾名思义,一肚子脂,很肥,把个肚子快撑破了。掉地上,啪的一声,能跌得稀碎,流一地脂。这鱼长不大,麦黄时,跟麦穗一样大,谷熟时,跟谷穗那么大。物以稀为贵,这鱼很少,所以名贵。常年长在河边的人都很难碰到。”长安说:“那么小啊,有啥吃头?”老马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喝一口茶,说:“最好的吃法是包饺子,脂鱼油水大。那年我在沽河边的一所中学教书,礼拜天没事做,又是个下雨天,就和两个同事挖了几条蚯蚓,在河里下了一面扒网,放上蚯蚓当鱼饵。早晨下的网,傍晚去看。嘿!居然网了三条脂鱼,都半拃长。我们那个高兴啊,一齐忙活,剁了一棵青口大白菜,调馅,揉面,擀皮,烧火,下锅,很快,圆滚滚、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了,一咬,满口鲜香,啧啧——”

  王大锤说:“去年立冬那天,我们4个不是去饺子馆吃过鲅鱼饺子吗?那时长安还没来。有那个好吃?”

  老马说:“鲅鱼饺子差远了,黄鱼饺子、鱿鱼饺子我都吃过,都比不了脂鱼饺子。”

  长安说:“什么鱼包的饺子我都没吃过,真馋人。”

  老马说:“这好办,改天领你去劈柴院饺子楼尝尝。”

  “我想吃脂鱼饺子。”

  “难啊,这得看机缘。”

  “有这么玄乎?”

  “那可不。”

  说起鱼来,小木匠说:“那会儿有人请我去打一套家具。主人好客,腊月天,去村外的河里刨开一个冰窟窿,弄上几条鲫鱼,熬了一锅鲫鱼汤,很稠,奶白色,撒上一把香菜末儿,喝一口,那才叫鲜。”

  王大锤不以为然,“不就个鲫鱼汤吗?谁没喝过?”

  “那可不一样,坐在热炕头上,窗外飘着雪花,烫一壶老酒,有人伺候着,那滋味!”

  “还有脸说,也就是那几年,现在谁还点你个破木匠?还拿你当客伺候,嘁,想你个二大爷去吧。”

  “就你好,一个破铁匠,没听说谁伺候一个打铁的,别看咱俩都是手艺人,不一样!”

  “铁匠咋了?现如今拆迁还靠抡大锤,你拿那些家伙什试试?用锛?刨子?锯?墨斗?白瞎了,呵呵——”

  “还有脸说,除了干拆迁,谁还用得上你?去马路边看看,打零工的,眼前守个牌子,上面写着木工、瓦工、粉刷工、油漆工……没见哪块牌子上写着铁匠,没人用得上。”

  老马摆摆手,接小木匠刚才的话茬儿说:“其实,谁没请过客?谁没被当客请过?关键得吃出个名堂来,碰上一个讲究人。”老马说:“我当老师那会儿,学生家里派饭。那年月,日子都不太好过,没啥好吃的,吃饱就不错了。有一位学生家长,姓杨,有点文化,别看是农民,言谈举止一点不俗,就是命不济,老婆早死了。他一个人拉扯孩子。轮到他家派饭,老杨就请我到家里去,喝两盅。这人好喝,酒量也不大,二两。自己喝酒,就着咸菜,一天两顿。请我喝酒可不一样了。在他家吃过两次饭,有两个菜绝了。第一个菜,顶黄菠菜。春打六九头。那时节,地里的雪还没化净,这一块白,那一块白,一圈菠菜露出来,叶子半绿半黄。老杨到地里挖出几棵,洗净,不择黄叶,开水一焯,放上盐、味精、醋,点上一滴香油,用炸好的辣椒油一拌,真是色香味俱佳。当酒肴,格外能多喝二两。第二个菜,雪底芹芽。现在饭店也推出这个菜,用斑鸠炒芹菜,陪以‘雪底’,不知这‘雪底’是什么玩意儿,乱起名堂。真正的‘雪底芹芽’可不是这样。芹菜除完了,根留在地里,被大雪捂住,扒开积雪,芹菜根上悄悄钻出一寸长的嫩芽,雪白雪白的。老杨费了不少工夫,采了点芹芽,用豆油清炒了一盘,真是清香滑嫩,甘甜爽口。当然,用斑鸠炒芹芽,味道会更好。可惜老杨没有捉斑鸠的本事。嘿,那斑鸠叫起来可真好听。”“斑鸠怎么叫?”长安很感兴趣。“鹁鸪鸪——咕,鹁鸪鸪——咕。”

  老马喝了一口茶,微微眯起眼,往事只能回味。

  王大锤说:“老马,你这辈子没白活,有口福。”

  小木匠说:“吃痣长嘴上,没见老马嘴唇上长的那颗痣?”

  宋太祖嘿嘿一笑,摸了摸嘴角,他的嘴角边也长了一颗痣。小木匠问他,“你吃了多少好东西?”

  宋太祖连连摇头。

  “完了,白活了。”

  “嘿嘿。”

  老马点了一锅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说:“‘雪底芹芽’这道菜与曹雪芹有关。据说,他因为喜欢吃这道菜,才取号雪芹。”

  他问长安,“知道曹雪芹吧?”

  “知道,《红楼梦》的作者。”

  “那他还有哪两个名号与芹菜有关?”

  “我想想——芹溪。”

  “还有呢?”

  “我想想——芹圃。”

  “还行,没白念书。”

  老马吐出一口烟,吟出一首诗:“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知道谁写的?”老马又问长安。

  “不知道。”

  “苏东坡。”

  “你真厉害。”

  “哈哈,这首诗就是在我吃了‘雪底芹芽’之后,专门花时间查找出来背过的,一直忘不了。”

  王大锤听不进去,说:“扯哪儿去了,什么曹雪芹、苏东坡,没意思。”

  小木匠说:“那我说点有意思的?”

  “好。”

  “来段儿裤腰传?”

  “评书?”

  “带色的评书,顺裤腰往下传,越传越好看。”

  “你个破木匠,守个孩子哪。”

  “哈哈,那就来个四大红?”

  “说来听听。”

  “庙上的门,杀猪的盆,新媳妇的脸蛋,红士林。”

  “是这个呀。”

  “还有四大直。”

  “哪四大直?”

  “木匠线,雕翎箭,钻天杨,大竹竿。”

  “这叫扯淡。”

  宋太祖说:“说点吃的吧。”

  “好,四大鲜:香椿芽儿,韮菜茬儿,黄瓜纽,茅台酒。”

  “你个破木匠,又来了。”王大锤蹬了他一脚。

  长安说:“我给你们说道菜,蒸豆腐。看看谁吃过?”

  小木匠说:“豆腐有啥吃头?”

  长安说:“这道菜可不一般,把一只火腿剖开,挖出24个圆孔,将豆腐削成24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去了火腿,光吃豆腐,哇!好吃极了。”大家都很惊讶,这道菜的确很特别,难道长安吃过不成?长安很得意,说:“这道菜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啥名字?”

  “二十四桥明月夜。”

  “好名字!”老马叫道。

  “你在哪儿吃过这道菜?”

  长安哈哈大笑,在地铺上打个滚儿,举起一本《射雕英雄传》说:“从这上面看的,是黄蓉做给洪七公吃的。”这个长安,王大锤弹了他一个崩儿。

  长安说:“说真的,再好吃的东西也赶不上奶奶烙的瓤子饼。”王大锤、小木匠和宋太祖都不知道瓤子饼为何物。老马知道,他是山东人,长安也是山东人。山东很多地方的人都会做瓤子饼。老马接过话茬儿说:“瓤子饼的确好吃,发好面,醒过来,擀成面片,抹上油,再撒上一层面粉,然后撒上盐,葱花,味精,白糖,四边往里叠,再擀一遍,放锅里烙,翻几个个儿,摔几次,就熟了。吃起来酥脆,香甜。”

  长安说:“我奶奶烙饼很讲究,不用别的柴火,只用麦秸草,往灶里添一小把儿,火苗忽地蹿起来,麦秸草噼里啪啦地响,像放一挂小鞭儿。奶奶说,烙饼得用细火,麦秸草软和,火头儿不急,不硬,烙出的饼才好吃。院子里有一个麦秸草垛,除了烙饼,平时做饭,奶奶舍不得动用上面的一棵草。”

  长安说:“我离家打工的那个早晨,奶奶早早下炕了,给我烙了一大摞瓤子饼,让我带着路上吃。”

  老马说:“长安好好干,挣了钱好好孝敬你奶奶。”长安擦了擦眼睛,他想奶奶了,想父亲了。

  楼上的一个工友结结巴巴地过来喊王大锤,他们打扑克人手不够,让王大锤过去凑把手,王大锤会打“保皇”。 他不想去,说:“没看到我们在开会吗?”结巴工友说:“不、不、不行,必、必、必须去,散、散、散会。”

  王大锤刚走,住在隔壁的工友让小木匠去破“残局”。小木匠会下象棋,棋艺不凡,工地上会下棋的人没有能下过他的,走不了几步,就被他杀得稀里哗啦。在小木匠看来,全是些臭棋篓子,下棋也讲究个“棋逢对手”,小木匠有种“英雄多寂寞”的感觉。小木匠也不爱动弹,躺在地铺上不起来,最后被生拉硬拽地走了。

  剩下他们3个人,宋太祖闷头抽烟,不知在想什么。老马说:“长安,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听吧。”

  “吓不吓人?”

  “不吓人。”

  “吓人我也不怕。”长安缩进被窝,安安静静地听老马讲鬼故事。外面,风雨潇潇。吧嗒、吧嗒,雨滴敲窗呢。

  早晨,轻雾弥漫。下了一夜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紫藤花也是湿的,花穗上沾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娇艳欲滴。空气很清新,难得的清新,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吃完早餐,长安刚要上工,卖早餐的女孩叫住他,“长安,等等。”

  长安一愣,“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嘻嘻,他们都这么叫你。”

  “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满。”

  “……”

  “小楼门前的紫藤花开了吧?”

  “你咋知道那里有紫藤花?”

  “去年夏天,这里还没动工,我进去看过紫藤花。”

  “你也喜欢紫藤花?”

  “当然了,你也喜欢紫藤花?”

  “嗯。”

  “快告诉我,花开了没有?”

  “开了,可漂亮了。”

  “可惜工地封闭了,不让外人进。”

  “……”

  “唉。”

  “我带你进去看吧。”

  “真的?”

  “真的。”

  “那太好了,快领我去。”

  “我得先问问工头。”

  “我等你信儿。”

  长安没找到工头,刚才吃早餐时还见着他了,一调腚不知哪儿去了。长安问老马这事该怎么办,老马说:“嗨,快领她进来,我做主了。”

  长安领小满进了工地,透过薄雾,往远处一指,说:“看,那花开的。”小满欢呼了一声,跑出两步,忽然停住,回过头来拿眼睛看他,不说话。长安说:“看我干吗?快去看花呀。”小满脸色一红,噔、噔、噔跑远了。

  长安爬到楼上干活,远远地看着小满,看着紫藤花。朝雾迷蒙,人和花若隐若现,像一幅画。

  晚上,大家照例聊天,话题却集中在长安和小满身上。

  窗外,月光满地,花影重重。

  插图:孟浩强   题字:周振华

  张吉宙:山东青岛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篱笆墙上的红蜻蜓》、短篇小说《静静的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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