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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华:十渡风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4:08 来源:文艺报 董华

  峡谷春踪

  自然风光的妙处,怡人养性。不同季节,产生不同感受。在十渡的沟沟岔岔钻了两年,我喜欢十渡那早早的春色。

  十渡的早春,在我的眼里,是一个身着素衣的村姑。她不妆扮,一任天然,却让你感到她的明慧毓秀,婉约美妙。她在山谷间行走,连绵的山体流动着柔畅,她在拒马河边伸展腰肢,山青了,水柔了,天地之间,显露她的眉眼。

  似有意无意地,瞧去,那长在高处低处的桑树,疏朗的枝条努出一溜儿桑拳。顺枝条看,点点鲜绿,就像一个个窥着风儿、敛着绿翅儿的小飞蛾。柿子树不像桑树那样急切招春,经了春雨,它焦墨笔画般的头顶,才洇出薄薄的绿,似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印画儿。地堰上,一趟儿一趟儿的花椒树,层层叠叠拢上山,认绿可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花椒树枝头沁出的绿,如飘逸的潮气——绿太轻了,轻得风一吹,似乎就把那绿吹跑了。花椒树傻乎乎的样儿,许是在做着葱茏的甜梦?

  远远看草色,才有意思呢。卧在山石上,吮着枯草,向极远的山望去,迷迷离离的视像中,捕到一种游荡的绿。这便是草色。它们就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藏呀躲的。你挤我,我挤你,紧挨在一起时,便给人发现了。闹闹的草色,竟能引动童心,直觉得自己也是春的一枝绿芽,山的一棵香草。

  拒马河也爽人的性儿。喜欢它,是它的清澈和温柔。荇藻,白沙,分明醒目。河水轻轻地流,就像有一只纤柔的手,拈着梭子,织着深情的希冀,织着勤勉的生活,从弯弯河谷织向平川。

  晴日,拒马河飘散着青春的热趣和劳动的欢乐。从城里来的戴大学校徽的姑娘们,是多么喜爱这条河啊!没有往时街上行走的靓姿,挽起裤腿儿,任清凉的河水把腿浸红。水花溅溅,笑声朗朗,是青苔滑痒了女孩的心,是鱼儿啄了她们的脚丫?青春的笑最能感染人。下班回来,乡办丝毯厂的姑娘走上桥头,悄悄站河边照了个影儿。难怪山村姑娘织得好,她们是把山水灵秀织在了里边。不知是又早完成了定额呢,还是另外有喜事,姑娘的脸儿红扑扑的,腼腆一笑,把鱼儿羞进水,把山桃笑得绽开了苞。她走去了,款款身影落在拐拐弯弯的山道。那打鱼的小伙子,刚才还拽着嗓子赶毛驴送粪呢,这会儿一身水上打扮,把网撒得镜儿圆,落日余光下,扎入网眼儿的鱼亮银似的抖着肚皮儿……

  十渡的早春是美好的。淡朴里,依偎着和谐,劳动中,融入了欢乐。它在浅浅绿色间,创造着生趣。待到春深似海,夏木荫荫,浓绿覆盖了天地,我却觉得那绿沉重而且累。全不及早春,绿得纯质、恬适。

  这早春也和人一样,需要心灵的认同,需要真诚的爱。只要你得到她的认可,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春的眼睛。

  泠泠拒马河

  但凡去过十渡的人,都有个口福:吃拒马河小鱼儿。

  沿张坊镇千河口向里,四十里地界,不管高档酒楼宾馆,还是乡村小店,席间都会遇见一盘香喷喷的炸拒马河小鱼。那小鱼手指粗细,炸得焦黄,味道极鲜。只要爱吃,保你百食不厌。此为拒马河畔一道名吃。如果你没吃上它,不能说你去过了十渡。

  在十渡工作时,旅游开发不似今天这般火爆,人造景观没有现在这样多。一切都很原始、淳朴。因为工作清闲,我常于清晨日夕,徜徉拒马河边,观日出日落,看撒网捕鱼。

  那时拒马河的鱼儿真多。至今我还能叫上名儿的,大个的鲤鱼、草鱼甭说,小个的野鱼就有麦穗、白条儿、豆角、红翅、崖石胎儿、壁虎……许多种。站河边眨眼工夫,就见那穿着水裤、跨在水中央的渔民,几网下去,就打捞上半篓鱼。渔网抛出去像个圆盆,捞上来像缀了银片。小鱼在渔者手指间跳动。那时河里的鱼也真有重的,有一种“崇鱼”,可长十几斤,头小、鳞细、肉身长、肉质嫩,通身一根主刺,味道极鲜美。据当地老乡讲,过去还有更大的,庆祝人民公社成立时,当地曾用一头毛驴驮着一条崇鱼,送进了县城。当然,现在都见不到了。

  以前,甲鱼也多的是。暑伏天中午,河滩上、露出水面的圆石上,趴了许多晒盖子的甲鱼。甲鱼虽然视觉不好,但听觉极佳,不容人走近,它吧嗒吧嗒就跳进河了。卖得特便宜,一只斤把重的甲鱼,当时问价只卖5元,城里人还讨价还价。说起大甲鱼,当地人说,有像笸箩那般大的,人站在它背上,能驮人走很远;它钻进河沙,能把水面搅起大大的旋涡。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当地人很少侵犯它。只是这民风淳厚,给从白洋淀来的打鱼人以“可乘之机”,他们专事捕甲鱼。夏秋之际,他们拿着鱼叉来了,常把带来的几条麻袋装得很满。曾向他们讨教过捕甲鱼的诀窍,他们传授:冬扎坑,夏扎滩儿,不凉不热扎两边儿……

  如今甲鱼进补尽人皆知,尤其野生甲鱼,营养价值极高,可惜拒马河已经失去这宗宝物了。

  我们现在吃到的拒马河小鱼儿,多是麦穗儿和白条儿。这两种鱼长不大,繁殖能力却极强,两三个月即长为成鱼,可以繁育下一代。

  我和许多打鱼人成为了朋友。我请他们饮酒,请他们到文化站看书,闲敲棋子落灯花,乐趣无限。他们也时常把卖剩下的鱼送给我,分文不取。在淳朴的乡情乡谊里,感到非常幸福、自在。烹野鱼,煮山菜,交贫寒之友,古人把这叫莼鲈之谊。我离开十渡以后许久,有那里专程来的一位朋友要我给他新开的饭店起名,我心头一热,未假思索,题名——莼鲈香!

  崖花拭魂

  在这百里深山,和山作伴,和云对语,总感心性怡然,实境贴切。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大小所见,都和我结下情缘。但使我产生牵魂彻骨的思念,时时愿回眸以望的,却是那岭上的崖花。

  大概情意所动,在我走入大山的第二年,便在这里成立了一个文学社,起了个美韵撩人的名字——“绿谷”。这样,招来一些文学青年和我一起“修炼”,我也就不显寂寞了。一天,又来一个山民之子登门,叙谈间,我谈起山地感受到的新鲜。之后,略乎抱怨地说,山里是物都好,就是花开得晚,比平原城镇差时节多了。他听了,微微一愣,摇头,连说不对不对,正着眉眼对我说:“我们这里的崖花不算吗?现在正开着呢!”

  于是约定,第二天去看崖花。

  十渡这地方,我已经熟悉了。这里山好,水好,山有山的形,水有水的样儿。山是北方大山的奇伟,昂着丈夫气,又有江南水乡女子般灵秀,只不过缺少植被,少了那让雅歌投壶的名士兴怀弄娱的茂林修竹。这水呢,清流见底,四时不涸,河湾处大抵行得船。仅这两宗,就够销魂的了。我乐得随我的伙伴逍遥而行,不图看花遣兴,就当是去领悟这山间奇秀吧。

  跳过两排拒马河浅流的“搭水石”,迈过一道荆梢柳枝篷拱的木桥,就开始进入峡谷山道。山道真是山道,磕磕绊绊净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儿。石块堆里寻踏处,走过三五里,棉裤可就有些裹腿,相跟着的我也就没有了逍遥。

  有心喊“歇”,伙伴已登半山梁。远远地,见他招手,山风里送来一声粗犷:“崖花开了哎——”

  好不容易站在他立脚位置,顺他手指去望,就见光光一面崖壁上,有一蓬蓬绿,一团团白。像山阴积雪,像绿云靠石……

  山里人腰腿真是健捷!一眨眼,这个伙伴,猿行虎突,手勾崖缝,攀援而上;一刻间,又如同驾了一片青云,怀拢绿枝,飘至近前。

  疲劳之感一丝也无,张大了眼睛去看那采来的山花。拣一方好平石,我们坐下,眼前放着这束盛开的崖花。簪立着的花朵,宛若大枚玉扣,白得宁静;那叶如老桑,绿得沉实;绛红的枝梗,恰如紫铜铸就般的筋挺……我端详着花,又去眺望朋友采摘的地方,好生奇怪:那危崖耸立之处,裸露的全是绛色的山石,一根草都不长,何以这崖花却生长得如此茂盛呢?自然界的伤害定然是少不了的,旱冻两极是它的天敌,偏又不择地势,生在坚硬无比的岩石上,春寒料峭却可以怒放天香,这是生命力多么强韧的植物!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哪会看到这深山野岭里的真实啊。

  感喟着,又听耳边语音温热:这崖花……不生平川,只长京西山地。我不觉其意,他一时无语。慢慢,旁边传来闷闷气音,“我们这儿是老区,抗战时期山地埋下了许多悲壮……”说着,他眼里压上一道沉郁。我心倏的一紧。也就那么短暂,他恢复了温和神色,用手指点远山近岭:哪道山沟藏过兵工厂,哪个村庄建过抗日学堂,哪片洼地平西支队在那里操练,哪儿歼灭了“扫荡”的日军,哪儿是六壮士为掩护乡亲和县政府转移,舍身跳崖的地方……尽管他把沉积在山谷半个多世纪的往事,说得轻言轻语,但于我却如有轰轰的大音,在耳边鸣响,是风声,抑或是雷声。

  ——真有了山风。我解开外衣,任山风灌进胸膛。我想让山风把胸膛灌满,灌得满满。

  此时,风也吹动了崖花,簌簌作响,像是和着苍邃的风声歌唱。我忽然想起,前不久看过的《晋察冀革命诗抄》,书中收有陈辉烈士的《拒马河之歌》,所作就注明写于此地。我在小学课本里也曾读过他坚持信仰、忠诚人民的革命诗歌,却不知他早已是根据地才华横溢的诗人……崖花它一年一度在清明节前开放,不思迁移,不改花期,是于此怀念抗日将士的征尘岁月,还是接受嘱托,抚慰青山掩埋的民族精魂?

  影绰绰,看那边一片松林正有人忙,像是在干什么事情。朋友语声快活,告诉我:几日前曾有几位老将军来过,要在那儿修建一座烈士陵园……

  此时,在苍莽的山岭,我真想把我立脚的山地当做啸台,拍打山石如鼓,呼唤我的朋友:到山地来吧,来看山地的崖花!我要告诉你们,这山间草木于你于我,都可以壮骨髓,调脾胃,驱狂躁,正阳刚!

  我还该告诉朋友,按山地土音,崖花的“崖”字读作“nié”,而不读“yá”或“ái”。

  我确实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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