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京：那扇不曾关闭的门

　　前些日子，一位多年不曾联系的老乡由天津出差到了济南，作为老乡的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酒过三巡之后，当我问起他的双亲，也就是郭大妈和赵叔叔的近况，这位老乡双眼微微泛起了红光。

　　他仰脖喝下了一杯酒，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后方才告诉我，父母在前几年已经相继离去。母亲去世是因为得了癌症，而70刚出头的爸爸，身体本来很健康，在他妈妈去世不到两年就走了，完全由于悲伤过度。

　　儿女们想了很多办法，想让父亲尽快从忧伤中解脱出来，包括建议他再找个老伴，却无济于事。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带着无尽的思念，追随老伴去了天国。

　　临终之前，父亲对儿女们说，你们的妈妈是个好人。她太善良了，善良得让人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她，只要这个人哪怕还有一点点做人的良心。而我在年轻的时候，却曾经做过伤害她的事情。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声对不起。现在我要走了，在天国见到她以后，我要好好地对她说声对不起。

　　这位郭大妈，我是见过的。当年他们夫妇俩带着孩子来串门的时候，我曾经很疑惑地问奶奶，他们是两口子吗？因为赵叔叔看上去40岁左右，是个精明干练的干部模样，而郭大妈分明是个缠着小脚的农村老太太。

　　长大后，我断续听亲友们讲过赵叔叔家的一些事情。赵叔叔12岁就娶了媳妇，媳妇比他大8岁，是个不识字的农家女，还从小就缠了脚。婚后不到一年，赵叔叔就到根据地的抗日政府，当了一个小通讯员。此后跟着队伍东奔西走的，七八年没有回过家。解放以后，小通讯员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健壮的大小伙子，并且当上了解放军的营长。

　　解放初期，有不少老革命“为了工作需要，经过组织批准”，都在城里另择佳偶了。赵叔叔的婚姻属于典型的家庭包办，结婚的时候年龄又那么小，只跟郭大妈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夫妻感情。所以，赵叔叔回家跟郭大妈离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这件事，应该就是赵叔叔说自己曾伤害过郭大妈的原因了。

　　对赵叔叔提出的离婚要求，郭大妈倒是没说什么，她的婆婆却不干了。老人家态度坚决地对儿子说，你不要老婆可以，我却舍不得这个懂事明理的好儿媳妇。如果你不怕你娘上吊，那你就离婚好了。老人家还跑到村公所、乡政府，对那儿的干部们说，谁要不怕闹出人命来，谁就给自己的儿子去开那个什么离婚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孝顺的赵叔叔只好乖乖地打消离婚念头，把郭大妈接到城里过日子去了。对于自己婚姻问题态度坦然的郭大妈，在跟丈夫进城之前，却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走就得把婆婆一起接走，要不然她也不走了。把婆婆孤身一人留在乡下，她放心不下。

　　亲友们说，郭大妈跟婆婆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两人的关系处得很好，亲亲热热的看上去像是姐妹俩——她俩的年龄差距原本就不很大。亲友们讲的一个细节，让我很是为之感慨。郭大妈的婆婆，三十刚出头就守了寡，需要壮年男人帮着干些体力活、更需要感情抚慰的她，就在村里有了一个光棍相好。于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常常故意不把院门闩上。对于婆婆私生活中的那点秘密，郭大妈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她不仅从未主动戳破此事让婆婆难堪，还在睡前收拾院落的时候，很善解人意地对那扇未曾关闭的院门视而不见。单凭这一点，她就不能不让婆婆心存感激。因为善良，她没有把婆婆的相好关在门外，也没有把自己关在这个家庭的门外。这是一扇未曾关闭的善良之门啊。

　　进城之后，郭大妈孝敬婆婆，相夫教子，睦善邻里，自然而然地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在这个贤内助的帮扶下，赵叔叔工作起来顺心舒畅，三个孩子也都很出息，在学习上很用功，先后都上了大学。郭大妈以自己无声的行动，使赵叔叔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恋，踏踏实实地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再也没有了非分之想。天性善良的人，总归会被善良所感动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感情到底算不算是爱情，却让我如此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