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得雨：“牛棚”诗话

　　那是1971年冬到转年春夏，我们在今天的山东省政协，也就是当时的省直“文革”专案组，因第三次被打成“牛”而接受“审查”。每天，专案组人员在旁边屋里陪着，他们虽然在严肃认真地做着“审查”，可多是老朋友，也有意无意地给予一些宽松。每天只示意性地隔着窗看看，见“牛屋”里的我们几个，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就放心了，如果我们是在那里学习就更好。那时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交代”，已没有什么好学的了。毛选四卷通读了好几遍，我还从所有读到的毛主席著作与讲话中，编了一本自己的语录。我见希坚同志在研究数学，便通读起《五用小辞典》。知侠是个坐不住的人，袁风喜欢拉呱。知侠经过琢磨，便和希坚用一种巧妙办法下围棋，老袁一边观战，一边正好与他们拉呱。

　　那时谁敢下围棋？是在一张纸上画圈儿，你投一个子儿画一种圈儿，他投一个子儿画另一种圈儿，吃了子儿便在圈儿上打个×。专案组人员隔窗一看，噢，他们不但在学习，还在一起研究哩，很是满意。

　　希坚围棋水平很高，“文革”前曾参加过省直机关的围棋比赛，夺过什么军，被授予哪一段位。知侠知道下不过他，输了怎么办？袁风说：“买糖吃！”知侠乐得出去走动走动，便假装买烟，买回一些糖大家吃。很一般的水果糖，含在嘴里不过瘾，后来就又升级。老袁说：“买小儿酥！”小儿酥，又香又脆，吃得快，可以充分解馋。以后也是在老袁的提议下，打赌，谁输了就买小儿酥！他常与希坚打赌。希坚知识丰富，他见闻也多，互不示弱，但轮到老袁输了时，总左扯右扯地不去买糖。希坚说他“发赖”，编了歌谣打趣他，一首歌谣能让大家乐半天，也就忘了吃糖的事。

　　老袁因为老挨希坚歌谣的“嘲讽”，于是总想好好地赢一下。有一天，外面下雪，可一看不像，雨又不是雨，老袁便对希坚说：“外面下的是什么？猜准了我买糖！”希坚一看，便说：“下霰！”老袁哈哈大笑说：“老头，你错了！”希坚说：“你说是什么？”老袁说：“我不说，反正不是雪不是雨的那玩意儿！”那玩意儿，我们农村老家叫“盐粒儿”，学名就叫霰，希坚说得不差。但老袁硬是一个劲儿地说老王错了，他先是坐着说，后来站着说，非让希坚买糖不可。希坚被缠得没法，说：“好、好，算我输了。咳，对了也算错，赢了也算输，这打的什么赌？”老袁说：“咳，输了就输了，看看，还有输了不认输的！”他也想编歌谣，挠挠头唱道：“有个老头本姓王，打赌输了不认账，只要把钱拿出来，我宁愿跑腿去买糖！”我想，不管谁输，吃糖都是大家高兴的事，为了加把火，便帮着老袁编歌谣：“外面阴得黑乎乎，希坚打赌不认输，是雨是雪不清楚，还得去买小儿酥！”希坚顺口唱道：“这个老袁真奇怪，人家没输他硬赖，他要吃糖不要紧，就是赢了我也买！”知侠在旁边大笑道：“希坚答应了，好、好！”希坚无奈，掏钱给老袁，老袁找张报纸，在头上遮挡那不是雨不是雪的玩意儿，买来小儿酥大家吃。吃完了小儿酥，我与知侠、老袁会意地一齐说：“今天吃的是老王赢的糖！希坚说霰是对的！”希坚愣了一下，也笑了。他心里话：吃了我的糖，再给我“平反”！

　　以上故事后的第二年，希坚去世。特以“诗话”送行，并忆述以往：

　　七月这等大热天，是谁急急把路赶？

　　朴朴实实一老汉，文坛名将王希坚。

　　希坚一生勤为先，整日里外忙不闲，

　　个头矮小却康健，身有美德乐无边。

　　四十年代即高干，劳动从来是一员，

　　说是抡镢就抡镢，说是挥锨就挥锨。

　　不是老农似老农，不是大汉赛大汉，

　　一世生活群众间，心和人民紧相连。

　　投入革命抗战初，钢笔在手枪在肩，

　　上得火线写火线，枪口笔尖吐烈焰。

　　宣传练得武艺全，希坚武艺十八般，

　　小说地覆天翻记，歌谣省内省外传。

　　全国早年编文选，希坚诗文都堪赞，

　　文艺民族大众化，希坚业绩不平凡。

　　曾办刊物与编书，培育作者洒血汗，

　　王安友写李二嫂，赖他助力成名篇。

　　我学创作场地宽，英雄美丽沂蒙山，

　　我学创作老师多，乡间民间同行间。

　　引我上路牛玉华，希坚加工诗多篇，

　　而后又助出诗选，深造北京遇田间。

　　运动连连人多难，首遭厄运是希坚，

　　一步坎坷二十年，尚幸根壮树仍坚。

　　一代名家无名欲，不羡不妒无忧烦，

　　一生做官无官欲，无争无求心坦然。

　　有病从不跑医院，抗抗也就云雾散，

　　此次以为腿病犯，盼望春来即好转。

　　哪知越来越加重，只怕住院耗时间，

　　翻开棋书细细观，救活死子活全盘。

　　全盘活后身痊愈，待干之事堆如山，

　　希坚之观我赞佩，只怪死神绳索缠。

　　纪念田间赴京去，说起田间他怀念，

　　还有多话相嘱托，多少心意在无言。

　　撒手人寰只一瞬，亲人战友泪不干，

　　这等好人应长在，仍见希坚立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