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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崇正:漂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09:19 来源:人民日报 陈崇正

  5岁那年初冬,两个到溪边洗衣服回来的女人经过池塘边,看见我在水里浮沉,于是放下衣服,用扁担将我捞了起来。她们后来一直对我妈说,你看,你儿子现在有出息了,多亏当时我那一扁担。所谓的出息,不过是我到外面读书,毕业后谋得一个教书匠的饭碗。但在她们看来,只要是领政府工资的,都叫有出息。

  每次她们提起,我只是沉默地听着,记忆已经很难重新还原落水的那一个瞬间。只记得我因为贪玩弄脏了鞋子,然后就摇摇晃晃走到池塘边,我洗手,接着站起来,伸出一只脚在水里晃动了两下,于是世界就颠倒过来,我慌乱挣扎,而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亮,然后感觉有人在拽我,出了水面我就哭了。我一路哭着回到家里,只记得左右两只口袋里还装着两袋子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亡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亮晶晶的池子。

  为了不在池子里被淹死,我开始学游泳。一开始是辛苦的,主要是来自同伴的嘲讽,他们觉得我太笨,又很怕死。死是大家都怕的,但怕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胆小鬼的专利,某些时候也成为我的专利。我那时还不能在水里浮上来,只能在池塘边练狗刨,他们便对着我哈哈大笑。他们是有资格笑话我的,因为其中有好几个小时候都曾经被大人在腰上绑了一条绳子,扔到深水地方去,挣扎地开始游,如果沉下去,就用绳子拉起来。据说这样反复几次,自然就会游泳了。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这样极端的方式总能让人在很短时间就学会了游泳,野性的挣扎最能激发一个人昂扬的斗志。我是不敢被这样绑着腰扔到水里的,理所当然就成为怕死的人。我天然地抵制去和水签订这样刚烈的协议,我浮在水中,开始艰难后来顺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和水的协议是如此柔和。

  后来在游泳池里,看到教练有板有眼地教人学游泳,看到人们绑着救生圈,动作规范地划着水,我突然对四四方方的游泳池感到十分鄙夷,那种感觉就跟当年同伴嘲讽我在岸边学狗刨、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一样。游泳池是城市对于自然的一种妥协,它在人类城市化与对自然的渴求中间扮演了替代品的角色,换言之,它太像一个游泳的地方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玩具娃娃,无论如何有声有色,终究是没有灵魂的。

  去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故地,回到了溪水之旁,但感觉已经不太一样,水当然是没有以前清澈,而且溪水边多了很多女人。以前女人到溪水边来,几乎都是来洗衣服的,下水游泳对于她们来说似乎是多么羞涩的事。但现在不同了,她们流行穿着衣裤就下水去游泳,不用比基尼,除了救生圈(甚至有人用废弃的汽车内胎)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工具。水如此欢乐,它又一次接纳了所有。

  在游泳的世界里,能浮起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就如在活着的规则里,活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有时候,确实仅仅是想活着,仅仅就是想浮起来,都那么难,那么乏力。在布满平庸的世界里,自由的漂浮意味着绝对的强大,或是某种放弃。

  村里的溪流没有被造纸厂污染之前,有很多鱼,也有很多石螺。村里有个浪子几乎不分季节地泡在溪水之中,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潜到水底在石头缝隙里摸石螺,每天只要摸到几斤石螺,就能换来他的饭酒钱。他几乎不分寒暑都穿着一个蓝色的背心,一条短裤,常夸口他能在水下闭气20分钟,就跟活在《水浒传》里的好汉一样。小个子,没钱娶妻生子,也不关心人类,更不知道有德令哈,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石螺和酒,多少石螺,多少等值的酒。据说他最后也是死在水里的,因为左手被卡在石缝里,出不来,溺死了。然后,就被人非常自然地遗忘了。

  在一个遥远的午后,我突然想起他,仿佛记起他是第一个带我横渡溪水的人。溪面其实也不宽,几百米的样子,他带着好几个孩子,一马当先,游在最前面,我们游不动的时候,他就在茫茫的水里等着我们,吆喝着些什么。游到对岸,我们都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扭头,又游了一个来回。据说我爷爷在溪水中捕鱼的时候就和他相识,还曾送鱼给他。

  在渔樵时代,总有一些人探寻了山水的源流,总有一些人为着生存守卫了水土。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浮着就仅仅为了还能浮着,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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