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宏：那一年，我参军入伍

　　1987年10月的一天，正是田野里的稻子黄灿灿的时候。我接到通知，体检合格，即将入伍。那个时候，我一边在做些农活，一边在帮着照看家里的小店，一边也在复习考大学。我是家里的独儿，按理说当兵还轮不上我，但那时村里似乎没人愿意去当兵，其时，父亲当着村长，要起带头作用，便毅然定了我去。

　　我去当兵，心里最舍不得我的祖母。一个早上，太阳烈烈地照着，祖母起床来，静静地坐到院子里晒太阳。我搬个椅子坐祖母对面，我想与祖母聊聊天。祖母说你当兵去，今年过年总要回来的吧？我说要等明年呢。祖母说你一定要求回来嘛，你跟部队讲我家里还有个八九十岁的阿婆呢！

　　又一个早上，祖母倚靠在床上，我进去，房间有些暗，祖母的眼睛昏花了，努力地看着我，她问：“是洪吗？是洪吗？”声音低哑的。我答是我，祖母就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10元钱，递给我。我推辞着不要，祖母的声音厉了起来，我只好收下。那张旧纸币叠得方正，又熨帖，带着祖母的体温和身上的气味。中午吃过饭，我问祖母，我当兵去，你舍得吗？祖母笑笑说，你自己讲当兵对你好啊，你好就好了。

　　那么多子孙中，祖母是最疼我的，有一点点好吃的，她都藏好，等着留给我。那一年，祖母已是85岁的人了，我体检合格前一个星期，祖母夜里起床小便，跌了一跤，一只腿断了，身体迅速差了下去。祖母心里知道，我此一去，路途遥遥，怕是与我难以再见。但她却一点没有阻止我去参军。1962年，我的二伯父杭州大学毕业，那时的大学生很珍稀，何况二伯父的大学是祖母起早摸黑卖豆腐，以及后来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铜器卖掉供读上的。但祖母还是爽快地同意他去参了军。我的父亲，本来祖母也是要他去当兵的，但因个子矮小，没能通过体检。我的堂哥，1976年去当兵，祖母也是满口支持着去，那次堂哥戴着大红花从於潜街上欢欢喜喜去部队，祖母躲在街边三楼的阳台上，一边望着，一边抹眼泪。

　　小时候，我与祖母睡，晚上家门口常有野营的部队经过，我们听着嗒嗒的马蹄声和啪啪的脚步声，祖母就跟我讲解放军的故事。白天，我就缠着祖母要红五星，祖母就去边上的农机厂捡来一块白铁皮，用破剪刀剪成一个五角形状，然后涂上红油漆。那个红五星让我蹦跳着喜欢，视作宝贝。

　　11月里的一天早上，村里的干部敲起锣鼓来到我家。我穿上了军装，跑进房间与祖母告别，祖母仍躺在床上，她亮着眼睛抚摸我一身的军装。她对我说快去快回，她的声音似有些发抖，又说：“年三十晚上要回来吃年夜饭啊，你对领导讲你有个阿婆年纪很大了，要回家看看。”我装作很轻松，答应着。却很快别转头，连忙走出房门。

　　我现在记不起与祖母道别的那个情景了，我很奇怪，怎么会记不起来呢！

　　我甚至忘了祖母有没有掉眼泪，我也不知道我走出房门后，祖母接下去的一些情景。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告诉我祖母去世了。祖母去世时，我正在南京江宁县的新兵连里，在不知疲倦地训练着正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