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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鲁:温暖的书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3日09:40 来源:人民日报 徐 鲁

  闲暇时,我喜欢逛一逛旧书铺和旧书摊。倒不一定是像一些旧书收藏者那样,怀着明确的猎书、淘书的目的,有时纯粹只为感受一种故纸芬芳,享受一下翻阅旧书的好奇和乐趣。那些曾经出入过许多人家、因为各种原因而流落到书店和书摊的旧书,也确实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何为“手泽”。正如查尔斯·兰姆所说,一个真正的爱书人,只要他还没有因为爱洁成癖而把所有的老交情都拒之门外,那么,当他从旧书铺获得一部旧版的《汤姆·琼斯》或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的时候,无论这些书上有着怎样污损的书页和残缺的封皮,它们对他仍然会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和亲切感,它们的破损也只在表明:肯定有无数位读者的拇指曾经伴随着欣悦的心情,一遍遍翻弄过这些书页;也许它还曾经给某一位贫穷的缝衣女工带来过欢乐和幻想……在这种情景下,兰姆说,“谁还会去苛求这些书页是否干干净净和一尘不染呢?”因此,在我的心目中,“旧书商”,是一个十分美好和温暖的词,总让我想到那些令人尊敬、让人怀念的卖书人和藏书人,想到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里那家旧书店,那位善良的旧书商和他远在美国的读者之间的浪漫、温暖的故事。

  以书为友,每一个人都免不了会有种种书缘和奇遇。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旧书和夹在发黄的书页中的故事。它们没有爱书家兰姆或者吉辛的奇遇那么年代久远,却也一样带着往昔的风尘,令我产生无尽的想象和回忆。例如,我在二十多年前,买到过一本“三联版”旧书,英美文学专家、文学翻译家朱虹先生的《英美文学散论》。这本小开本的素雅小书,系三联书店“读书文丛”中的一种,我很喜欢。全书虽然篇幅不大,却是朱先生研究英美文学的一本极具分量的学术文集,文风也十分隽永清丽。书中还留下了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一篇珍贵难得的序言。

  在这本旧书里面,还夹着一张读书卡片,上面用秀丽的钢笔字写着一首短诗《真正的体贴不声不响》:“真正的体贴不声不响,它不会与任何感情混同。你不必小心翼翼地用皮衣,裹住我的肩头与前胸。你也不必倾诉,初恋时的衷情。我是那么熟悉,你那顽固的、贪婪的眼睛。”这娟秀的字体和隽永的诗句,曾经让我禁不住去想象和猜度过,写下这首小诗的人,或许就是这本《英美文学散论》原来的主人,那个写在扉页上的名叫“胡怡”的人?也许是个女孩?那么,这首诗是她自己的创作,还是从哪里抄来的?她是要把它写给谁呢?她是正处在热恋之中,还是已经尝到了失恋的滋味?她所熟悉的那双“顽固的、贪婪的眼睛”,给她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我还想到,能够购买和阅读《英美文学散论》的人,大致应是具有相当文学品位,并且是一个爱书的人吧?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这本书离开了他或她,而流落到旧书店里来了呢?

  大约是过了五六年之后的某一天,和一些电视界的朋友一起聚会,席间有一位女士,是电视节目的编导,芳名就叫“胡怡”。这使我顿时想到了写在《英美文学散论》扉页上的那个名字。我试探着把话题引向了阅读,顺便问了她一句:你大学时代喜欢读些什么书?答曰:外国文学。“我也喜欢外国文学。”我心中窃喜,又说道,“我读过一本三联版的、白色封面的《英美文学散论》,我很喜欢。”胡怡想了想,说:“我也读过这本书,我自己还买过这本书,是翻译家朱虹的著作……”这时候,我心中有数了。这真是一个“小世界”啊!而因为一本书带来的缘分,我很珍惜。

  不久,我约了胡怡喝咖啡,带去了那本旧版的《英美文学散论》,让她重睹了自己的签名,还有夹在书中的那张写有诗句的小卡片。记得当时,胡怡十分惊讶,翻动着书本,看着小卡片,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也许是想到了“初恋时的衷情”。我想把这本小书送还给胡怡,但是她说:“这本书现在已经属于你了,也许你留着更有意义。如果你愿意,你把这张小卡片给我留个纪念吧。”就这样,这本旧书仍然留在我这里,小卡片则物归原主了。

  又过了十多年之后,2012年深秋时节,我有幸参加了在东湖边召开的海外华文女作家双年会。在会议上,我意外地见到了心仪已久的翻译家和学者朱虹先生。第二天,我特意带上那本保存完好的旧书《英美文学散论》,请先生题词留念。朱虹先生是虚怀若谷的大家闺秀,分别用中文和英文题写了两句温润和客气的纪念语。如今,这本素面而雅致的小书,成了我书房里的一册珍贵的题签本。

  香港作家马家辉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带女儿去参观一个古书展,小女孩独自在各个书摊面前左看右看,很明显不可能买得起那些动辄三四千元的古书,但是那些英国旧书商,却都会耐心地给小女孩讲解书架上那些珍贵的旧书的典故和特色,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言谈亲切一如小女孩的老祖父。旧书商的友善令人感动,马先生在一边默然道谢。同时,他也不由得想到了在国内遇到的一些唯利是图的书商,一旦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买家就会立刻板起面孔,一副冰冷的嘴脸。

  作家奈保尔说过这样一段话:“好的或者有价值的写作不只是一种技巧,它有赖于作家身上某种道德完整。”我想,这段话也同样适合用在那些“道德完整”的书商身上。

  我也想起我所认识的一位德国旧书商。他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叫“汉尔”(音译)。每年去法兰克福参加国际书展时,无论多么忙碌,我都会抽空到他的旧书铺前去看看他,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候也会请他帮我找几本自己想找的旧书。不知道他平时是把自己的旧书铺摆在哪里,每年十月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他就把旧书铺搬到了展场外的一个广场上。那里集中了许多旧书铺,是一个蔚为可观的旧书广场。

  汉尔先生的旧书铺有七八间的规模,以德语文学旧书为主。德国的精装本旧书,装帧都很古朴典雅,有的还是麻布封面或皮脊的,插图也很漂亮。而且德国的旧书,品相大都很好,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德国的家庭藏书和喜欢读书的人,都比较敬惜书籍、爱护书籍。汉尔先生自己就是一个十分爱惜书籍的人,他的书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各类图书摆放得又美观又方便寻找和取阅。没有顾客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耐心地、专心致志地修补和整理旧书。

  我去法兰克福有六七次了,每次去都会觉得,这位老先生一年年地变老了,让我看了心疼。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会热情地搬来一些估计我会喜欢的书,供我挑选。我在汉尔先生那里先后买到过几本歌德、席勒的精装本诗集和剧本,买过几本布面小开本的、古雅的套色木刻画集,买到过德国著名故事诗《顽童捣蛋记》(德文书名:Max und Moritz)的一个较好的插图本,后来我在出版绿原先生翻译的这一小册小书时,正好解决了原版插图问题。汉尔先生知道我喜爱歌德,还特意帮我找到了一幅好像印刷在绒布上似的、年代比较久远的歌德画像。后来我托朋友给这幅歌德画像装了一个雅致的木框,挂在书房里,天天可以面对。

  每当看到这幅歌德画像,我就会想起年老的旧书商汉尔先生。我很怀念这位友善的旧书商,祝愿这位善良敬业的老人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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