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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斑马》:死亡的神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2日14: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柳冬妩

  在王十月的“打工小说”里,《白斑马》(原载《十月》2008年第5期)表现出的对小说文体、语言和诸种叙事策略的探索十分突出,神秘主义色彩极浓。藏策在编选《2008年度中篇小说精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时选入了这篇小说,并在序言中说:“王十月在2008年里最有影响的小说是《国家订单》,但我却更喜欢他的这篇《白斑马》,因为这篇《白斑马》更文学一些,让我们看到了梦想的力量。”所谓“梦想的力量”也就是神秘主义的力量,神秘主义是理解和研究这篇小说不容回避的重要视角。在文本内部的语境中,神秘主义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方式,一种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一种存在状态。神秘主义丰富了作家观照世界和人生苦难的审美视角,它将外物纳入心灵的广阔无垠的疆界,拓展了文学的审美视域。在当代,有许多作家在不遗余力地揭示着世界的神秘与神奇——从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表达对神秘西藏的敬畏到韩少功的《爸爸爸》对一段楚文化混沌历史的追问,从史铁生的《礼拜日》对世界神秘真谛海阔天空的猜想与浩叹到林白关于“写作过程绝对是一个很神秘的过程”的信念,从贾平凹小说中十分浓厚的神秘文化氛围到陈忠实的《白鹿原》对异兆的刻画,从迟子建的《原始风景》对北方孩子神秘人生体验的诗意描绘到徐小斌的《羽蛇》、《双鱼星座》对女性直觉和梦幻的尽情渲染……这些,都汇成了一股声势不容低估的潮流,表达了当代人对东方神秘主义的重新审视和有所认同,同时也冲击着、动摇着理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这样的背景下看王十月的《白斑马》,是可以看出他对于神秘主义文化的独到发现与感悟的。神秘主义加强了小说的灵魂感应力和现实感应力,打通了此在世界与神秘世界的深层沟通。在这篇小说里,人的世界不再是清晰可见的“至清无鱼”的世界,而是包含着超常、奇谲、朦胧的神秘因素。《白斑马》的出现,说明神秘主义为“打工文学”提供了一种超越现实和理性层面的表现视角,使文学的审美意蕴得到很大的提升。

  《白斑马》在一种浓重的神秘氛围里,选取了陡峻的第二人称“你”,揭示了四个人物的死亡命运:

  一是云林山庄的主人李固。李固,生于长江之畔古城荆州,其祖父为民国期间荆州书法家。毕业于某名牌大学美术系的李固,由于某种原因在佛山陶瓷厂当普工。一九九八年“你”与李固的偶然相遇,改变了彼此的命运。经历了许多的苦难,多年后,他在深圳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千万资产。妻子这时却因癌逝去,同时带走了肚里的孩子。他的副总、也是他最信赖的同学借此机会又背叛了他。接连的两次打击,让他心灰意冷,遁入木头镇云林山庄,每天以画画、养鸟为生。李固全力做一个现代隐者,但达不到古人的标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白斑马的出现,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面对菜农马贵的无赖敲诈,他用猎枪射杀了马贵,然后自杀。问题是,在案发现场,画家李固的墙壁上,发现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在他死后,朋友为他举办了一次画展:《白斑马——李固遗作展》。

  二是菜农马贵。他不是小镇的原居民,和这里其他菜农一样,他来自H省。十几年前,木头镇周边的小镇开始开发,对于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H省来的先行者,就开始在木头镇承包了土地种菜,而小镇本地的主人,则到周边的镇办起了三来一补的工厂。这小镇,最先看到白斑马的,该是菜农马贵。那段时间,每到黄昏,马贵都会看见白斑马。马贵想过许多办法,想抓住这匹古怪的马,都未能成功。马贵愤怒了,从老家带来猎枪,他发誓要杀死白斑马。马贵背来了枪,却在杀人不成中被李固所杀。

  三是文化打工仔桑成。多年前,桑成在玩具厂打工,爱上那个长相普通却开朗质朴的QC林丽。在南国的香蕉林里,他和林丽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员的突然出现,破坏了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仪式。林丽被送到木头镇收容所,从此消失了,他的心理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多年后,作为政府文化单位的临时工、打工仔,桑成与老板(“你们都叫领导为老板”)一起出差,不愿参与集体嫖娼,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农民!桑成后来与老板发生争执,找老板的老板想改变自己临时工的命运,目的没有达到,却被炒了鱿鱼。桑成在酒后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让自己堕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头镇。“在哪里丢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来。”桑成在木头镇遇见了英子。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桑成告诉“你”,他在木头镇找到了林丽。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见到了一匹白斑马,白斑马总是在傍晚出现,独行在小镇街头,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马蹄声每晚入梦。后来人们发现桑成和英子时,他们已骑着白斑马去了另一个世界。桑成掐死了英子,然后自杀。按摩房的墙壁上,留有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

  四是洗脚妹英子。英子爹多年前来到深圳,开始在沙井镇的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死了。英子妈来这边,处理完男人的后事,就跟着老乡来到木头镇,租了菜地种菜。英子妈为李固送菜,英子也得以认识了李固。英子是个充满幻想却长相平庸的姑娘,在洗脚城里只能为客人洗脚。英子打工的洗脚城,二楼洗脚,三楼松骨。英子从来没有上过三楼。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楼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学过松骨,她知道,学会了也不会有客人点她。越是这样,英子越发对三楼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桑成的到来,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楼为客人服务,那一次,也成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她想把自己珍藏的第一次献给桑成,帮助桑成堕落,却没有实现这个卑微的梦想,窒息在桑成的怀里。

  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似乎都是为了揭示死亡的宿命而设置的道具。小说由一系列死亡事件营造了神秘的氛围:一切都与白斑马有关,一切都好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但又好像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与居心叵测的传说。一直到最后,那些迷案都笼罩在诡异的神秘氛围中。死亡,死亡,一连串的不幸组成一条神秘的死亡链,这种宿命般的暗示,正是小说中的神秘主义的一次远行。这几个人死前都见过“白斑马”,

  一个个不可避免地死去,还有一个未死的“你”也见过“白斑马”。白斑马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神秘谱系,具有一种象征性意义,一种隐秘意义,或者暗示性意义。于是,所有的关于白斑马的神秘性,自然笼罩整个小镇和全部叙事氛围。小说一开始便借用侦探小说手法,为我们制造了神秘主义的谜团:“你来到木头镇,那桩轰动一时的凶案已发生许久,关于白斑马的传说,在人们的茶余饭后越传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经过已成为谜,洇灭在时光的尘埃中。”传说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李固、马贵、英子、桑成,他们都看见了白斑马,他们都死了。神秘主义离不开这一个个悬念。人是喜欢寻根问底的,王十月显然抓住了这一特点,给我们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悬念。现实世界本就是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当我们面对这个神秘的世界时,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无可解的东西,却正好是人们努力去求解的东西。有时,我们自以为感受到了现实的真实,其实只不过是看到了它的阴影而已。白斑马为何物成了警方后来追寻事件真相的切入点,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答案。“白斑马”三个字是何人所写,也成了一个永远不解之谜。警方在走访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农时,得知了画家李固枪杀马贵案也与白斑马有关。警方将两案并案侦查,但查到最后,依然没能理出头绪,于是二案都成为了悬案。警察们在画家的画室里,看到了满屋子的画,那些巨幅的油画,全部由各种黑白相间的条纹组成。那些画被画家命名为白斑马1号至99号。白斑马100号的创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马100号出现了变化,人们在未完成的画中,看出了隐藏着的一个人物的形象,有人说那个人是英子的母亲,有人说不是。

  其实,王十月传达的是一个传说中的世界。白斑马在小说中给我们造设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呈现给了我们一个神秘的世界。我们深入小说中,试图解开这些谜团,但是我们失望了,越是深入,越是迷惑。白斑马是一个神秘的谜,作者没有解开,“你”更深闱其中。这个作者虚拟的第二人称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者王十月本人:“你”突然发现“你”已无法写作,仓皇逃离招安,逃离深圳,来到木头镇。自凶案发生后,小镇人对李固的园子避之不及。小镇传说:凡见白斑马者必死。但“你”的作家身份让“你”对传说的缘起有着强烈好奇。“你”已无法记得,这是第几次来到云林山庄门口。“你看见了白斑马。其时天色正黄昏,残阳如血”。小说中的“你”因为看到了白斑马而成了一个预言者,担心自己会像其他看到白斑马的人一样,会死。“你”心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一天到晚心神不安,好像厄运随时会降临,甚至罔顾妻儿的感受,告诉妻子白斑马的故事,为妻子寻找“托孤”对象。当然,“你”也希望“你”是个例外。白斑马像一个无形的魔咒,引诱着“你”去寻找真相。“你试图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间发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将永远也无法弄清。传说英子也看见过白斑马。你找到了英子妈,英子妈证实了这个传言。英子妈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显然不太想去谈有关英子的一切。”“你”相信,弄清楚了他们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这样的灾难。未来是不可知的,因而是神秘的,对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预言和不时出现的征兆也同样是神秘的。王十月显然不会放过这些令人产生神秘感的东西,在他的小说里,预言和征兆总会时不时地跳出来牵扯住读者那根脆弱的神经。预言往往是通过各种各样的预言者说出来的,而预言的产生也是不确定的,是根据已有的事实推断出来的,而这些预言及其来源本身就构成了某种神秘的氛围。 

  白斑马这个神秘意象是整篇小说的线索,小说的情节都是围绕着白斑马而铺叙展开的。同时,白斑马这个神秘意象又是一种象征,蕴涵着作品的主题。颇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当代中国作家们格外重视对神秘意象的创造,贾平凹在《太白山记》、《高老庄》、《怀念狼》等作品中创造了一系列腾挪多姿、神奇空灵且富有表现力的魔幻意象,莫言文学世界中的诸多感觉意象,陈忠实笔下的白鹿意象,韩少功、李杭育、王安忆、扎西达娃等所创造的神秘而飘逸的意象等,共同构成了当代中国小说丰姿多彩的魔幻意象世界。《白斑马》最重要的艺术特征之一就是现实的幻化和幻化的现实。在实与虚之间,能够自由地来回穿梭,这种呈现在文本之中集实与虚为一体的正是白斑马这个神秘意象。但在这些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表达出打工者那种无论如何不能磨灭的激情与梦想,因此他塑造了“白斑马”这样一个神秘的形象,这世间绝无的马,被认为是死亡的预兆,在市侩的菜农李贵看来是诡秘的挑衅,必杀之而后快;但在李固、桑成、英子和“你”的眼中,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人间大美:白斑马是所有美好的化身,是善良,是希望,是耀眼的理想,是为了追求奋不顾身。“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英子被这世间的大美击倒,她想大哭一场,泪就真的下来了。”作为隐喻,它使打工者对于进入城市的渴求蒙上了一层形而上的光芒,使打工者的奋斗与屈辱都得到了升华。白斑马这个神秘意象犹如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箭头,把我们引向了那个潜伏于经验之外的神秘小镇。

  与写实作品关注客观世界的视角相比,神秘主义更多关注的是对未知世界的表现,和对感性世界与主体心理体验的描写,这也使得作家更为重视直觉、表象、意绪、心理、潜意识等表现手法在作品中的运用。至于小说中运用幻想、幻景、暗示、预言和荒诞、梦魇、夸张等手法的例子更是俯拾皆是。如英子对白斑马的“南柯一梦”:

  她终于如愿以偿,她看见了白斑马,踩着音乐的节拍,嘚嘚嗒嗒,从远而近。白斑马温顺地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睁着一双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轻抚白斑马的脸,白斑马伏在地上,冲她点头,她明白了白斑马的心思,骑上马背,白斑马站了起来,嘚嘚嗒嗒,驮着她离开了山庄。小镇的街上,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一辆汽车,几个蜷缩在墙角安身的流浪汉,就是英子和白斑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马开始小跑了起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越迈越快,渐渐就飞了起来。白斑马把英子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说你是让我下马吗?白斑马对英子咧开嘴一笑,这一笑,英子一下子认出了白斑马。英子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是我。”

  白斑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紧紧地搂着白斑马。

  这是英子坐在山庄对面的树下的“南柯一梦”,这是她“梦中的幸福与不安”。梦幻最能揭示个人精神深处的无意识状态。关于梦的描写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气氛,使读者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隐藏在人物背后,始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所缠绕着。神秘描写是《白斑马》的精魂,可以断定,假如抽取掉作品中的这些描写,作家只是平实地叙述故事,小说的艺术审美性肯定会大打折扣。 神秘主义主要是一种体验,一种感觉,有时还伴随着强烈的主观化和情感化色彩。神秘主义是一种远远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种极端体验,是日常运用的词语无法直接表达的,只能诉诸于比喻、类比、象征等修辞手法来间接表达。白斑马在小说里有了自己繁殖生长的可能,它有了自己的生命。梦幻是一种认识方式,是对现实的一种解释方式。英子梦见白斑马,表现了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小说中写道:“英子其实对李固抱有很浓的兴趣。母亲经常爱说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样的神秘。英子对未知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好奇。当她初次走进云林山庄,看到那么大的园子,有山,有水,还有那么多的鸟。在这里生活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范畴。”当英子提着妈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第一次走进了云林山庄。“园子里很静,静得除了鸟声,还是鸟声。鸟声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对家乡的美好记忆。”“看一眼李固的画,英子的脸刷地就红了。那一天李固画的是女人体,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却分明是英子妈。”“英子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慌里慌张地离开了云林山庄。英子对母亲和李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南柯一梦”深刻地揭示了英子心灵的变化和奥秘。白斑马已经进入了她的潜意识状态。

  王十月在小说里所描绘的现实是日常现实与想象中的现实的混合体。1949年,古巴著名作家卡彭铁尔在长篇小说《这个世界的王国》的序言里,指出了“神奇的现实”的重要性,认为拉丁美洲日常现实本身所具有的“神奇性”,对于文学创作具有重要意义。马尔克斯在谈到他的《百年孤独》中的魔幻色彩时说,作品中那些在他人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事情,在南美大陆却是和现实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是人们深信不疑的。而王十月对他笔下的神秘也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他在本身就很神秘的木头镇生活了几年。木头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现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是既交叉又重合的。看上去是神奇的、虚幻的或魔幻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木头镇的现实特征。小说是这样描述木头镇的:“你知道木头镇,在很久以前,那是个让打工者闻之色变的地方。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来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们的亲朋拿钱来赎。那时你虽没到过木头镇,却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写过木头镇。在你的笔下,木头镇的风是阴冷的风,木头镇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是人间的炼狱,是打工者的噩梦。”王十月笔下的木头镇,也就是位于东莞山区片的樟木头镇,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小镇。樟木头收容所曾经是珠三角打工者的“古拉格群岛”和“集中营”

  ,是打工者的挫败和耻辱之地。桑成说:“我来木头镇,是为了把林丽从我的心头抹去。”他能抹去吗?他的人生,因木头镇和林丽落下了致命的伤疤。桑成临终前那一声“无法进入”因此显得何等悲凉。

  命运的偶然与荒诞决定了历史书写的荒谬与遮蔽。而个人却对此无能为力。白斑马这个神秘意象中的“意”,它较多地指向了对现实社会的阐扬与批判,以及对人性的考量与思索。这个神秘意象才在空灵、神秘之余显得充实而又厚重。从虚构的修辞性现实到对存在境遇的深度探测,《白斑马》揭示了社会转型时代的打工一族的境遇。以“白斑马”为隐喻,以几个打工人物为依托,在永不放弃的打工背景下,揭示人性的悲哀,世事的凄凉,理想的追求与破灭。作为“打工作家”,王十月对打工者的命运沉浮有着独特而深入的感受。神秘主义因其不可言说性,多用寓言或象征化写作,这种寓言和象征熔铸着作家对于历史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也给作品平添了不少的生命悲怆和历史沧桑感。《白斑马》是在为一代人的努力与挫败书写心灵史,表现他们的壮烈与悲怆,并进而折射出社会结构上的巨大不公。王十月不再简单叙述打工者的故事,而是要提炼和表现出打工者深层的历史,他们内在的、抽象的痛苦和屈辱,社会和时代对他们的挤压和不容。小说不像神话一样回避现实而臆造一个幻想世界,而是创造一个神奇的天地来展示人生,展示打工者的生存秘史。晃动于小说中的人物,仍然是那一群为了进入城市而努力而奔突而焦虑的人们,只是时至今日他们已然分化,面目各异:画家李固,经历过颠簸坎坷,也享受过荣华富贵,可算是外来打工者中成功的代表,而如今他已看累了世道人心,他选择隐居在木头镇,除了看中它的清静,是否也有某种凭吊的意味?“你”的朋友桑成,从农村来到深圳,奋斗多年却仍然无法接受这欲望都市的逻辑,也无法被这都市接纳,他选择退到木头镇,这里有他作为一个外来打工者不堪回首的过往,这过往仿佛一个与生俱来的印记,预告了他在面对城市时的无能。菜农马贵等人,他们凭借一种本能的精明来到木头镇,为咫尺之遥的城市提供新鲜蔬菜,与桑成等一批最早的进城者相比,他们没有那种改变自我身份的强烈激情,他们是精神更加卑琐的一个群体。英子,作为打工者的第二代,她被刻意强调的丑陋或许同样可以理解为某种先天不足,但她偏偏选择与她的形象不相匹配的洗脚妹作为她的工作,并依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尊重,可以说,她的执拗和尊严打开了某种实现价值的可能性,因而当她终于被桑成于无意识中扼死,我们就倍感怅然:不管如何努力,深切的无力和沮丧终究是打工者不能摆脱的命运吗?

  神秘主义的出现本身,就是与偶然性、不确定性相对应的。人们以为一切都有规律,但在冥冥之中扼住命运咽喉的却是偶然性,人们为了反抗命运而挣扎着,但人们的挣扎原来也是命运之神早已编好的剧本的一部分。王十月只是想利用别具风格的叙述,用他的方法,去揭示人存在的悲剧本质。《白斑马》的神秘主义写法,是对人的“不可知”与“不确定”性命运的一种探询。打工人物的命运与灵魂挣扎作为终极表现,人性中善恶美丑的交织撕扯,各有千秋,李固隐而不能,终以杀人和自杀寻求解脱;马贵死有余辜,毫不足惜;桑成在负罪和忏悔交织的绝望和悲伤中迷失,以一块碎玻璃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英子在“来吧来吧”的梦呓中,死而有憾。小说中,所有的人物似乎是被冥冥中的异在力量所玩弄,世界的构成变得无法描述与解释,一切都陷入真实与非真实的混沌中,从而陷入更深的神秘主义之中。小说在微妙人际关系中揭示了生活的玄机:生活中充满变数,人与人的关系相当微妙。一切的变故都难以预料,也说不清楚。小说点化出了日常生活中命运无常的微妙玄机,从而表达了对中国民间命运观的认同。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偶然性之谜。人与人的巧合构成了王十月小说的神秘世界。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巧合都是王十月人为设置的,但我们又不得不佩服王十月设置这些巧合时的天衣无缝。小说中这一个又一个人物,他们始终是不可知的,始终与我们有着一定的距离,他们的一切似乎都处于一个遥远的点上,无法捉摸和把握,而且他们的出现、失踪和隐遁都具有突发性,在这样一种境况中,神秘感就自然起来了。

  小说中想象的生活领域总是和实际生活领域联系着,更深地揭示了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毫无疑问,就是在最充满幻想的小说里也会含有某些现实的成分,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一篇使用神秘手法处理故事结局的小说,在各种细节描写方面必须真实,此外,它还必须遵守一般的准则以保持想象的连贯性。也就是说,幻想的故事必须是一种可以想象的现实,必须和小说中的其它要素保持有机的联系。《白斑马》做到了这一点,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将现实性与神秘性杂糅起来。王十月的想象力所勾勒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东西,而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投影,一种重新组合的图景。白斑马可以看作几个有着心理疾病的人的内心幻象,是他们虚构的幻觉。首先看到白斑马的马贵显然是病理学上的一个病例。小说快结尾时透露:“然而在走访中,你又得知,那些菜农里,除了马贵,谁也没有看见过所谓的白斑马,因此那时大家都认为马贵得了疯病,每天晚上,马贵都会背着他的猎枪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为被菜农们传为笑谈。”故事叙事者相当明确地指出,人们觉得他很古怪。人们认为马贵得了疯病。作为小说家,必须考虑使他“发病”的特殊原因。小说第三节开头明确地点明了马贵是一个穷人,“马贵是近几年才从H省来木头镇种菜的,他的一双儿女,皆在这菜园长大,如今早过就读年龄,却未曾上学。”在这篇小说里,背景和人物描写的真实性表现了情节的真实性。我在政府文化部门里做过多年的“文化打工仔”,身份焦虑比工厂里的打工仔更为强烈。我能理解小说中的“你”和桑成,以及理解王十月在小说中的直接议论:“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单位的临时工、打工仔。你们没有根。你们的生活经不起意外的打击。你们的人生是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地基上的,你们是被社会福利遗忘的人。也正因此,你们对未来总是心怀忧虑。”“他们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样。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画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却无法透过纷繁的生活,看到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们生命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焦灼,那种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么相似,可是你无法理清自己内心的焦灼与痛苦的根源。”桑成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可怕的行为?王十月对每一个人物的结局都慎重考虑,适当铺垫的,都是有根源的。这种有现实依据的但同时又神秘化的细节构成了小说的主体。作品的叙事多为现实性的,充满逼真的细部描写,情节多在合乎逻辑的框架中展开。洗脚妹英子,则属于那种把现实和幻觉混为一谈的人。而桑成也是如此,他打电话告诉“你”,他在木头镇找到林丽了。他把英子混同林丽——现实的领域和幻象的领域在他是混为一体的。使他把幻觉与现实混为一谈的原因是什么?小说把他们的行为与行为背后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了。小说是几个心理变态病例的精神史。小说为什么使用第二人称?小说讲述的就是“你们”的故事。“你们”永远是城市的局外人,“我”的意识一直在自我弱化,向着死亡深渊堕落。小说将意义的落脚点从探知死亡界限之外的秘密,转移到了感知意识内部的差异。小说中的“你”感知到了桑成、英子、李固、马贵的身份焦虑、精神病变、生命困境,感知到了他们的死亡,感知死亡就是感知一种失去、一种与“别人的城市”的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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