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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气质的吻合:在翻译《格拉斯医生》的日子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4:39 来源:文艺报 王 晔
  

   王晔,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98年赴日本。2003年大阪大学硕士毕业后,攻读博士课程两年,2005年赴瑞典,在维克萧大学和隆德大学进修瑞典语和现代文学。现从事中文教学和教材编写工作。译有《格拉斯医生》。

  第一次翻阅《格拉斯医生》时,我的瑞典文才学了一个半学期,就在这谈不上读懂一行完整的瑞典文句子和段落的情况下,我却觉得这书里的文字鲜活、自然、锐利、充满激情——这是惊艳。

  后来,在瑞典的日子里,不经意间能看见报纸广告栏里经典话剧《格拉斯医生》再度上演的消息。转换电视频道,也能看见这抑郁的医生格拉斯在晦暗的 小屋里徘徊、独白,面对一束红得发黑的玫瑰花。书店当然有这书,车站也有口袋本。广播节目里,谈斯德哥尔摩自然是要谈格拉斯在这座城市的散步的;若是谈毒 药,少不了提格拉斯的小药丸,那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终却谋害了牧师。

  我无法忘记这本书,于是重阅。到这时,我已在瑞典生活了几个年头,也应《万象》杂志稿约,写了些关于瑞典作家的书评,因而翻译了一些瑞典语小说 片段和部分诗歌。虽然我个人的兴趣主要在散文和小说的创作,但就是这样一个本无意于翻译的我,决定翻译《格拉斯医生》,因为我喜欢这本书,这本瑞典文学的 经典早被译成多种语言,偏还没有中文版,它就在我走过的路上,我无法绕过它。

  翻译和阅读自然完全不同,我自以为,首先要逐字逐句地梳理,然后要尽量逼真地还原。后来,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教授在给译书写序前阅读译稿, 觉得我不可思议地传达出了书的神韵,问我怎么能在相对短暂的时间里领略和传达瑞典文,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的体会,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演员,手上有一个 脚本,我要把脚本好好地读出来。

  既然脚本是原有的,就不能有一点点我作为译者的添加和改造。但在忠实原文的前提下,我确实要进入角色,体会主人公格拉斯或原作者瑟德尔贝里的呼吸。

  这是很投入的工作,随着翻译的推进,我慢慢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格拉斯医生》根本就是我写的,瑟德尔贝里写出了那么多我的心声。在翻译的日子 里,我会对自己和家人说,他和牧师太太今天在教堂外的斜坡上见面了;他就要动手了;他已经把牧师杀了。也许,一个我这样的非职业“演员”,还没学会把自己 的工作职业化,好让自己私人的生活和情绪不受职业影响。但回首看去,这是一个很难得的体验。

  翻译和阅读不同,不能绕过任何细小的问题,比如,旧时代的菜单、家具、灯饰、职业名称等等。翻译小说对知识面有不小的要求,《格拉斯医生》就牵 涉到欧洲的音乐、绘画、文学、哲学、宗教、当时的新闻等等,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学习过程。至今,还没有一本能起到翻译参考作用的瑞中辞典,另外,还有些是 辞典尚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动用了我认知的“知识库”,包括隆德大教堂的牧师、瑟德尔贝里协会的主席。比如,有这么个名词“generalkonsul”, 字面意思是英文的“consul general”,但我读上下文,总觉得意思古怪,询问了隆德大学的几个语言博士、教授,他们也语焉不详,说,就是英文的“consul general”,找来英文译本核对,确实是这么用的。但英文和瑞典文共有一个拉丁文母亲,英文可直接转用、一笔带过的字眼,中文却没法简单地绕过。最终 是瑟德尔贝里协会主席,瑟德尔贝里研究专家舍斯特兰德教授帮我解答了疑惑。这里的“generalkonsul”并不是通常人们领会的“总领事”,而是一 些和瑞典有来往的国家,给个别在生意圈有影响力的瑞典人的、名誉性的、没有薪水的职位,让他们帮助在瑞典开展贸易活动。这样,上下文才合乎逻辑。

  对人名和地名,到底用音译还是意译,很费推敲。我主张音译为主、意译并用的灵活方法。除个别地名有约定俗成的汉语意译,或用意译更贴近情境,多 数人名和地名我都采取了音译方式,那是考虑到不如此,从中文反过来译成瑞典文时,不一定能推断出这地名到底是指哪里。书中一家饭店名,师长有个绝妙提议, “弼马温店”,但我考虑到这饭店名里和养马有关的内容对上下文并无寓意,只是说明它是当时斯德哥尔摩城里的一家饭店,“弼马温”毕竟是中文语境中的特定词 汇,只能割爱,还是用音译。除人名和地名,标点也费考量,瑞典文的标点体系和中文有一定距离,不能完全直接搬用,又不能不尊重原文,只有细细体会原文标点 的作用,上下文的语气,在个别地方,采用相应的、更符合中文习惯的中文标点。

  翻译,就像是织布,一天天,一句句地,慢慢地变长,变成有形的织物,是一份需要纪律和坚持的工作。这种纪律和坚持,不单用在翻译小说文本,也用 在给文本加注释。这本小说注释的工作量并不小,因为它牵涉到欧洲文化背景下的音乐、政治、宗教等,不少对欧洲人不需要过多说明的,对中文读者还是要有一定 补充。对一些有象征意味的内容,也还是要在注释中点到。

  翻译是项辛苦的工作,若译文好,自然是作者写得好,若译文差,译者难逃批评。翻译也是如履薄冰的工作,读者不会因为其中大部分内容的出色翻译而 放弃对个别失误的追究,译者也无法用“错误在所难免”这样的套话来推卸责任。作为译者,除外文能力,所使用的译文能力也许格外重要,惟其如此,才能最好地 复现原文吧。

  总的说来,翻译这本书是顺畅的。以前,我在大阪大学的导师厚东洋辅先生曾告诫我,作研究时,选择作研究对象的书,要选和自己气质吻合的。说这意 思,日文里用到一个“肌”字,从字面看,简直是说要和自己的肌肤吻合呢。我在翻译《格拉斯医生》时,常常记起这句话,很以为然。我也曾翻译瑞典作家莫贝里 的小说片段,很喜欢莫贝里的小说,但相比之下,莫贝里的文字更有斯莫兰农村的土地之子的阳刚,而瑟德尔贝里的《格拉斯医生》是很阴柔的,瑟德尔贝里克制而 抒情的叙述风格也和我自己的更接近。那是一个罕见的多雪的冬天,但我坐在温暖的室内,用翻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北国天色阴郁的日子。

  译稿完成,3月的白色的雪滴花也从草地里探出头来,让人的呼吸格外舒畅。我的初衷是能让国内的读者分享译文,后来经由种种因缘,终于出了书。看 到印刷精致的书籍,封面还真有那么点格拉斯屋子里黑色玫瑰的效果。——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有意义。书是8月推出的,样书从中国旅行到瑞典我的家 里,已是10月,是格拉斯的故事落幕的季节。我的窗前,枫树叶由黄转红,在摇曳的风中轻轻摆动,每一日都有越来越多的叶子随树枝颤动后,婆娑抖落,虽然秋 色很美,格拉斯说得对,“秋在蹂躏着我的树。”

  看到中文版《格拉斯医生》,我的熟人、退休记者史蒂格也去读这本让他耳熟、却不曾通读过的经典。不出所料,没几日,史蒂格打来电话,恭良仁厚的 他无法欣赏这本书,说:多么可怕的事。他怀疑作家本人的心理晦暗。瑟德尔贝里很可能有北国的忧郁,但我以为,无论是格拉斯医生还是瑟德尔贝里,他们是有着 最温柔的心的。就像小说里的麦克尔把文人分成三类:思想家、小文人和畜生,他对格拉斯说:“有那么些思想家……他们精巧地将自己伪装在畜生里。他们是最温 柔的一种,我一直把你归于其类。”

  《格拉斯医生》这部小说,可当侦探故事读,当心理小说看,但对我而言,其中的情爱纠葛和杀人情节,都不过是表面载体,承载的是一颗孤独的、被损 害但依然纯洁的、充满向往的心。这颗心因不能忘却的梦和欲望饱受折磨,它的独白,就成了一部格拉斯日记,一份对自我的犀利而感伤的剖白与审判。医生杀牧师 的事件是偶然的,但这样的内心孤独和向往,人都不难体会。令人宽慰的是,这苍凉的心的絮语常常和风景一起自然地呈现。它是那么自然,就像这书里写到的日出 和月落,河、湖、海,风、雨、雪,生老病死,都让人无法回避,让人看到人力之有限,自然和命运之强大,但人的内心的渴望比自然和命运更强大,以致这颗心可 以对世界说,“很快,雪就会来。人在空气中感觉得到它。它是受欢迎的。让它来,让它落。”(王  晔)

  译  文

  9月9日

  我从没见到她。

  我常出去一会,跑到船岛,只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的地方。今天晚上,我站在教堂边的高坡上,看太阳西沉。这打动了我——斯德哥尔摩是如此的美。以前我没怎么多想过。你总能看见报纸上写斯德哥尔摩是美丽的,所以人不太注意这个。

  9月20日

  今天在P太太家的晚餐,让我明白雷奇逼近的订婚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我越来越不可能与人作伴。当别人跟我说话,我会忘记回答。我常常是根本没听见。我不明白,是我的听力下降了吗?

  然后,这些面罩!他们都戴着面罩。并且那是他们最大的长处。我绝不会喜欢他们没面罩的样子。不,也不想展示我自己,不会对他们!

  那么,对谁呢?

  我尽可能早地离开了那里。我朝家走,渐渐地有些冰冷。夜突然变凉了。我猜,这会是一个寒冬。

  我边走边想着她。我回想起第一次她来找我, 求我帮忙。她是如何暴露了自己,说出了她的秘密,虽说那是毫不必要的。她的脸颊在那天是如何地热腾腾地泛着红光!我记得我说:这样的事情要保密。而她说: 我想说出来。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假如现在我走到她那里,说出我的需要,像她曾到我这里来一样。走到她那里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只有自己知道我是谁, 戴着假面,总戴着假面,对每一个人!我得向某一个人暴露我自己,得有那么一个人知道我是谁……

  啊,我们俩都将只会发疯。

  我胡乱地在街巷里走着。我走到了她住的房 子。她的一扇窗户点着灯。卷式窗帘没有放下,她不需要。因为街的另一边只是堆了木头的没建造什么的空地,没人会朝里看。我也看不见什么,没有黑色的人形, 没有手臂的移动,只有黄色灯光在薄纱窗帘上。我想,她在干什么呢,什么在占用她的时间呢,她在看书吗,还是将头枕在手上,想心事,抑或为夜整理她的头 发……哦,如果我在那里,如果我可以和她在一起……躺在那儿,看着她,等待着,当她站在镜前梳理头发,然后慢慢解开她的衣服……但不是像一个开头,第一 次,而是一个长久的好习惯里的一部分。一切有开头的,就有结束。而这应该是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石雕般到底站了多久。一个 波动的多云的天空,带着月亮的淡淡光芒,在我脑后慢慢移动,像一个遥远的风景。我冻坏了。街道空空的。我看见一个流莺从黑暗中冒出来,迫近我。半走过我 时,她停下步子,转过身,用饥渴的眼睛看着我。我摇摇头,她走开了,融化在黑色里。

  突然,我听见门锁那儿有钥匙的响动。门开了,一个暗影悄悄冒了出来……那真是她吗……?在午夜里出来,没把灯关上……?这算什么?我以为心脏在我体内停止了。我想看她是要走到哪里。我慢慢地跟着。

  她只不过走到街角的邮筒,将一封信递进去,然后迅急地返回。我看见了她在路灯下的脸,蜡一样苍白。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

  她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永不。我从没给她的脸颊带来红晕,也不是我,现在让这脸颊如此苍白。她永不会穿过午夜的街灯,带着心头的焦虑,递一封信给我。

  生活从我身边走过。

   ——选自《格拉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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