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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焱:消失的故乡的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8日11:24 来源:文汇报 周南焱

  父亲打来电话,说家里最近打了一口压水井,十来米深,井水刚好够一家人喝。最近这几年,村里兴起打压水井的风潮,家家户户请来钻井队,在房屋前后打井。有了压水井,饮用水自然方便许多,再也不用挑着一担水桶去公用井担水了。

  问题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打压水井固然是图便利,更大的原因在于村里的公用井已经废弛。公用井跟用机械打出来的压水井不一样,属于自流井。这种井一般开挖在地势低洼处,井壁砌以青石块,井底有泉眼,泉水自然流出,与地面齐平。方形的水井清澈见底,映出一片小小的天空,天光云影共徘徊,充满了灵性。

  老家位于湖南中南部,这里的每个村子都有一口公用井,大多都有一些年头,井水哺育了好几代人。每天早上大家都去担水,在井边说说笑笑,水桶碰井沿,水桶碰水桶,乒乒乓乓,总是一片热闹气氛。打满水的水桶挑在肩上晃晃悠悠,水从桶里漾出来,溅湿了一路草尖。在假期,我每天都要去担水,把家里的水缸倒满。而那口井仿佛也永远舀不干。

  我的记忆里有很多口这样的水井。邻村河畔边,有一口桃花井,井的得名跟其独特脾性有关。每年桃花盛开之时,井水源源涌流,清澈甘美,盛夏时会变得尤其清凉。夏忙的时候我也常常去那口井提水,灌上满满一壶,带到田间地头解渴,炎炎赤日下汗流浃背,干活疲累之际,饮上一个痛快,浑身似乎又来了力气。酷暑过后,十月金秋,这口井的井水则变得浑浊,逐渐进入休眠期,直到第二年春天又恢复活力。年年如此。

  另一邻村大路旁,有一口井名孝子碑,井边筑有一座凉亭,亭侧有一座老墓,墓前竖着一块石碑。传说很多年前当地有个叫张继的孝子,在母亲去世后泪流不止,悲伤病逝,死后埋在此处,旁边即生出一眼泉水。这口井的井水上佳,来往路人风尘仆仆,坐在凉亭内稍歇,饮水后皆赞叹不绝。

  在我中学附近,同样有一口水井,井水供给全校师生及邻近村民。夏天酷热难当之际,学校澡堂不够用,晚饭后我们便去井边冲澡,一排男生穿着裤衩一字儿排开,一边哼唱着流行的港台歌曲,一边从井里舀起一桶桶凉水兜头淋下。村民来担水,若看到漂满肥皂泡的洗澡水回流井里,会大骂我们"兔崽子"。

  我对老家十里八乡的水井都熟悉。几乎每个村里的水井,我都痛痛快快地喝过。比如放假从县城寄宿中学回家的路上,翻山越岭,走村串寨,经过几十里的路途,唇干舌燥之际,在碧绿汪洋般的田野上,忽然遇到了一口水井,双手掬水饱喝,神府顿时清明。井底有柔软摇曳的青苔,水中有小虾浮游,透明如碧玉。或者路过一个村子,井边常挂着一个竹筒,供行人从井中取水喝。

  最美的要数梅雨季节,山脚下更是能突然冒出许多小泉眼,泉水涓涓细流。记得小学放学后,我们习惯到山脚下寻找自己的泉源,相互比赛,成了一个快乐的游戏。我曾在一座高山脚下草丛中发现一眼泉水,扒掉闭塞泉眼的枯草叶,泉水汩汩流出。我把它当作一个秘密保护起来,常独自去泉水边徘徊逗留。

  这样的水井是大地上的源泉,也好像是一个个精灵。如今,这种源泉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就在过去这十多年,村里的公用井水位下降,再也不能轻易满足全村需求了。桃花井、孝子碑也是如此,那些水井仿佛彼此暗中作了约定,忽然之间开始泉水减少,变得生机不再。当然,其实不是水井在作怪,而是地下水位下降。于是,村民们开始打压水井,许多哺育了几代人的老井,就突然这样变得奄奄一息,似要从人间蒸发而去。

  很久以来,老家都是一个纯农业地区,几乎没有像样的厂矿企业,人们靠种植水稻和经济作物谋生,或者去沿海城市打工。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也慨叹家乡的贫穷落后,纷纷列出自己的理想蓝图,要是盖上几座高楼,装上自来水,全村人都搬进去该多好啊。世界变化得如此迅速。一个号称中南五省最大的物流中心近年开始在那里建了起来,一条条的铁路也铺了过来。人们心里乐开了花,因为不用去沿海打工啦,在家门口就能找到活儿。只是,活了上百年的水井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无声无息地埋在地下深处。

  现在,我居住在北方的京城,人们用的都是自来水。然而,翻看一下北京的地方志,这里曾经河流纵横,城区也是水井星罗棋布。过去北京城的水井分为甜水井、苦水井,前者打出来的水甘甜可喝,后者则苦涩难饮。北京有个叫小铜井胡同的,住在那里的老人回忆,小时候胡同里确实有一口吊井,井水可甜咧。后来呢?后来水井相继死去了,北京城以缺水闻名。

  超速膨胀的人口,使得水荒更加严重。北京城的用水,已主要依赖河北、山西、内蒙古等周边地区的支援,这些地方的人们从牙缝里节省出水来,输送给首都。北京西部地区的永定河,曾经是历史上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如今已断流,剩下巨大触目的空荡荡的河床峡谷。几年前,我曾经沿着永定河往上游走,发现那里分布着众多厂矿企业,把原本不多的水流都截断了。

  城区固然寻不到水井,偏远郊区应该要好一些吧。我去过京西门头沟一个叫灵水村的古村落,该村清朝时期曾经走出过二十多位进士,也是有名的进士村。我们去的那一年,村子正计划搞开发,准备做成一个旅游古村落。村里能看到很多吊井,但干涸见底,积满了尘埃。但是井边还立有古老的石碑,上面刻有乡约,要求村人不得轻易污染井水,否则予以处罚。村民说,三十年前,这些井都还有水,后来水脉就断了,井也就废弃了。降雨在逐年减少,地下在开采煤矿,导致水位一年年往下跌。如今,村民们生活用水,皆要用卡车从别处运来。别处的水也是依靠机压井打出来的,往往要钻到地下两三百米深处,方才有水源。

  在华北地区,打两三百米深才有水,已经司空见惯。但人们还在开采。在北京各大酒店参加活动,经常能看到一摞摞矿泉水,水瓶上面写着采自一亿年前的地下熔岩泉水,或者采自海拔五千米以上雪峰的冰雪融水。喝着这样的水,心里却不是滋味。上亿年前的地下泉水和远古雪山就这样被人类开采了出来,这是说明科技的进步吗,还是表明人类贪欲的无止境?

  古人称离开家乡为背井离乡,没有了水井的故乡还是故乡吗?回过头去想一想,除了水井,家乡其他诸多事物原来都是安排有序的。还是说回自己的老家吧,我发现原来的梯田、塘坝、井池、河道,皆布置合理,紧扣天时地利,并没有一处是胡来的。这些事物都顺乎自然之势,像自流井一样溢流出地表,不见蛮横粗暴之痕迹。先辈苦心经营这块土地,尊重这块土地,并获得应有的回报,他们繁衍生息于此,不放弃也不贪婪。这种生活方式虽未得物质的极大丰裕,却有其根本的道理。

  一切都变了。没有水井的日子,村子的活力又在哪里呢?记忆中每一口水井的消失,也像是我身体一部分的死去。

  我的女儿一岁了,她的童年还会像我一样,还有机会去寻找山脚下的秘密泉源吗?无论如何,出生在北京的她,怕是永远不能理解我的这份关于水井的爱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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