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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林与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8日09:49 来源:河北日报 张 炜(山东)

  想起过去,心中往往出现并列一起的两部分:林子,大海。它们让我透视了许多生命的奥秘。林子在海滩平原上,我徘徊在它们之间。

  上学后,童年就被约束了。但走出校门的时间总多于规规矩矩做学生的时间。我们撒腿在林子里奔跑,欢乐享用不尽,留做滋养一生。我们从小就认识了数不清的植物。大树、灌木、花草各长在什么地方,什么模样,都了然于心。它们后来只需我们以植物学上规定的名称重叫一次而已。

  海滩上林密人稀,只有很少几个村庄散在林中。猎人、采药人、渔人,是林中最常见的身影。关于林子的传说很多,这些传说的主题许久以前就形成了,主要是劝人不要伤害动植物。它贯穿了人与动植物平等的观念。比如说口口相传的故事中,人往往不如一只动物善良和聪明,也不如一棵老树更值得敬重。

  国营林场里有一位老人,一些年轻工人。他们对我和朋友们都很重要,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给我们很多故事和吃的东西,让我们看他们的狗;我们则使他们不寂寞,高兴;有时也让他们解解恨。因为人有时候总要发火,骂人,要追赶,这都是经常发生的。林场的人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翻脸,如临大敌地追捕我们。我们就在林子中蹿与藏。他们大了,心眼儿多,可是跑得慢,手脚笨。其实,我们不过是摘了他们几根黄瓜、爬树折断了枝丫之类。他们动此干戈多不值得。现在想一想,可能是他们太孤单无趣了,就半真半假地纠缠我们。

  还有果园工人。这些人与我们好的时候特别可亲。好的季节是冬天和春天。那时他们修土埂、浇水和剪枝,在鲜花中劳动,人也和蔼。他们开我们的玩笑,互赠吃物,与各位家长来往时笑脸相迎。但果子大了、熟了就不行了。那时,他们声气变粗。因为我们要想法弄一些果子。现在回想,人在小时候对樱桃、李子和苹果的思念真是不可思议。一定要偷,要摘。吃果子的欲望盖过一切。人的生命在那个阶段可以概括为“果子时代”。

  也就是那种欲望,使我们与果园工人关系紧张。他们提防我们,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整治我们。比如埋伏、设绊子,一旦抓到就不依不饶。我们顺着紫穗槐灌木往前爬,爬到果园来一次偷袭。而他们也常常趴在紫穗槐下守株待兔。那是恐怖难忘的季节。

  在我们长大之后,与许多人在庄重的场合相互见面了。一想起往昔的对峙,个个不无尴尬。

  穿过林子和草地就到了海边。海的春冬秋夏各有不同,很难说哪个最好。有人特别歌颂夏天的海,一提到海就是“畅游”。这是不能深入了解海的缘故。真正的吸引分在四季。冬海的颜色,浪涌推上来的螺与鱼、木板、小瓶杂物,就远非其他季节可比。冬海里没有多少船,海边最静,只有看渔铺的三五个老人。他们脾气怪,有新鲜大鱼,

  还教我们抽烟、喝酒。如

  果要了解大人的故事,就

  得去找看渔铺的老人。他

  们健谈,没有禁忌。冬天

  的大鱼有逼人的鲜气,一锅鱼汤的美味从此不忘。冬鱼油旺,白水煮鱼只放一点姜和醋,有时还洒几滴酒。

  夏天进海游泳的欢乐说了又说,是因为我们见到和经历的非他人可比。有一个叫“老黑”的人,能手擎裤子游到深海,来去自由。有一次他与人打赌,说要游到水雾蒙蒙的一个岛子上。他真的游去又游回。而今这一段水路通客船了,船跑一个单程要半个小时。

  海上不穿裤子的人多,他们自然地来往,劳动中的裸体好看。我们从小习惯了这样的裸体,懂得了人体美。我们同时注意到:买鱼的或来海边游玩的女人对此并不憎恶和好奇。她们安详平静的目光在裸男身上划过,让人觉得成熟和从容。这一点经历,能够让我们在后来的社会风俗变异中安然处之。

  海上老大嗓门最豪,他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能粗吼的人。这人后脖子上有一块厚肉墩,一在沙地上跑和喊,那肉就不停地颤。我们无论是在光亮逼人的白昼,还是在一排排火把下,都过分留意了他那个大肉墩。我们甚至觉得它是海上老大的必然徽章。他长得粗眉大眼,五十多岁;据说20年前浪迹天涯,并为许多女人所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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