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小说 >> 正文

南翔:最后一条蝠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7日14:29 来源:深圳特区报 南 翔
插图:李楚翘插图:李楚翘
插图:李楚翘

  摘要

  可是近几年,鲨鱼几乎绝迹,我们蝠鲼家族也越来越少,一大部分被亚洲人指使当地人用各种手段捕捞猎杀,还有一小部分遁逃了,当我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父亲母亲渐渐消失在我周边的时候,我接到过很多次警报和警告:旅游给贫困的伊尼人带来收获,也将带来灾难,灾难的代价之一,就是鲨鱼、蝠鲼先后进入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红色名单”。这一段时间,苏亚常常忧郁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进入“红色名单”又能怎么样呢?那些可怕的游客照样物以稀为贵,在海边玩耍了一天,到了晚上就贪吃贪乐子贪购物,要我带他们去找买鱼翅和蝠鲼鳃耙的地方。

  我的故乡,在遥远东南非莫桑比克的伊尼扬巴内,这个名字有点拗口,我后来的主人喜欢简称伊尼扬巴内为伊尼,因为他的爱女叫伊妮。伊尼和伊妮同音,一字之别,所以你只要记住伊尼就简单多了。伊尼是一个美得令人心醉的地方,用中国的一句俗话说,人见人爱。

  我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伊尼扬巴内有托佛海滩,巴拉海滩,还有旅游者趋之若鹜的火烈鸟海上旅馆。这里的海水蓝得像婴儿的眼珠,天空澄澈得像姑娘胸前的玉佩,沙子绵软细白如珍珠磨成的细碎颗粒。海滩边是三五依偎着的风姿绰约的椰树,椰树后面是一排排的芒果树,再后面是婀娜的香蕉林、甜美的蜜橘林和风情的腰果林。

  我原先的主人叫苏亚,他相伴我有十多年了,也就是说,伊尼扬巴内开发成旅游城市不久,苏亚作为一名潜水员就跟我相熟了。如果我是一名适龄女子,我想,我会嫁给苏亚。

  是的,我不仅不是女人,我甚至不是人,我是一条蝠鲼。

  苏亚家里很穷,房子就在距离托佛海滩不到两公里的一个腰果林里,腰果林却不是他家的财产,他父亲是一个白人的帮佣,母亲在街上旅店里搞卫生,全家蜷缩在一间黄泥巴、椰树叶与蒲葵混合搭建的棚子里。苏亚十二三岁开始帮人家开摩托车载客,一天只能挣二十个梅蒂卡尔(5个梅蒂卡尔约合1元人民币),勉强够他一个人吃的。托佛海滩渐渐成了旅游胜地之后,他得到了一个好职业,那就是受雇成为一名潜水员。苏亚真有一具好身材,超过一点八米的身高,黑得发亮的皮肤,一头天然卷的短发,眼睛黑得发亮,那一口齐崭崭的白牙微露,总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干净和善意。我见证了苏亚从最初的竟然不穿潜水衣下水,到尼龙布潜水衣,进而到莱卡布潜水衣的过渡,那是他个人生活从极度贫困到比较丰裕的一条物质曲线。

  不管生活素俭还是丰裕,苏亚始终是微笑的,乐观的,友善的,只要再来伊尼托佛海滩的回头客,一定是钦点苏亚陪潜的最多。即使是第一次来伊尼的亚洲游客,也因为来过的朋友介绍,一下车就跟海滩边兜售零食、泳衣、拖鞋和太阳帽的人用生硬的葡萄牙语叫道:苏亚?苏亚!是的,如果讲,头十几年,我们的伊尼,我们的托佛,主要是高鼻深目、皮肤一晒就变成烫熟海虾颜色的欧美白人,这七八年以来,亚洲人越来越多,先是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人,马来人,中国的香港人和台湾人,后来是中国内地的,印度的,泰国的,越南的,菲律宾的……首先是他们的口袋鼓囊囊的,有钱出来,然后就奔走相告,在网上互相传递,伊尼的托佛,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块净土。

  很快的,我们伊尼就净土不“静”了,想想看,原本只有几家旅馆,一两条街道的小城,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店铺主人一则也喜,一则也忧,喜的是那么多从未听过的口音,从未见过的钞票纷至沓来;忧的是倾巢而出也招架不了,有时费半天功也做不出几席他们感觉可口的饭菜。苏亚讲,他母亲看见一大堆亚洲游客进来大嚷大叫上茶,甚至乎,他们不管冷水热水,端起茶壶先就把自己手里的花花绿绿的保温杯倒满,紧张得血压升高,一头一身的汗水。

  于是苏亚看到,伊尼大兴土木了,中国话里的这个“土木”太准确了,各种丑陋的临时的不守规矩的酒店陆续开张了,就是土加木。我们这个国家的热带雨林,近几年得到大力“开发”,也跟涌进来了很多有“生意眼光”的老外有关。这个城市彻夜不眠了,汽车增多了,交通拥堵了,尤其是那种属于Toyota家族的Hiace客运车满大街都是,这本来是一个很响亮的世界品牌,可都是过时的淘汰货,他们废物利用,再运过来的——一个靠腰果、椰子加工的国家,财力维艰。于是大街上尘烟滚滚,飘尘的是工地,冒烟的是Hiace。

  苏亚过大街的时候也会皱皱眉头,捂捂口鼻,换上潜水衣,比美人鱼更俊美的身子一旦潜到湛蓝清凉的水下,他的眉头就自然舒展,尤其是有我伴随在侧,他平和安详得像一个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即使隔着潜水镜,也遮挡不住略带羞怯的微笑。平日里,他用眼神和心语给我交流的,大都是快乐的事情——我俩能够用心语交流,这真是我短短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不开心的事情袭扰他,他也会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忧郁,却很少愤怒。不仅,因为我不喜欢愤怒,他的客人也不喜欢愤怒。

  “到托佛海滩潜水,蝠鲼、鲨鱼陪你浏览海底世界”——这是伊尼旅游世界的大卖点。在我刚出生那年,托佛的蝠鲼并不算少,鲨鱼偶然也能看见——游客现在玩的就是一个新奇,一个刺激,况且,绝大多数鲨鱼也从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我们长得这样独特怪异,举世无俩,游客都以能看到我们,并与我们在水下合影为乐为荣!我们在这个古老的地球上生存一亿年之久了,父老乡亲大都具有一个平扁菱形的身体,宽大于长,最宽可达8米,父亲或爷爷辈体重最大的可达3000公斤。我们的唇吻宽而横平,胸鳍长大肥厚呈翼状,头前有由胸鳍分化出的两个突出的头鳍,位于头的两侧,尾巴却细长如鞭。我们的捕食方式也很特别,一旦发现食物丰盛,便直线似的来回游动,将那一大群小鱼小虾驱赶到相对窄小的区域;不要小看我们头部那对可以转动的头鳍,它不是为了给游客表演用的,在捕食过程之中,它的作用大过牙齿,可以将大量的浮游生物顺势收编到嘴里。

  我们的力量是很大,如果无端受到攻击,一瞬间爆发的力量足以击毁小船。可我们却是最温和的海洋生物之一,小鱼小虾乃至浮游生物才是我们的口腹之欲。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贪玩的,好玩的,会玩的,热情好客的,我的客人——准确地说,是苏亚的客人潜水的时候,可以骑在我的背上奔跑,当然这时需要苏亚在一侧,还得客人胆量足够大才行。我们常常搞一些恶作剧,有时故意潜游到在海中航行的小船底部,用体翼敲打着船底,发出“呼呼,啪啪”的响声,使船上的人惊恐不安;有时又跑到停泊在海中的小船旁,把肉角挂在小船的锚链上,把小铁锚拔起来,使人不知所措;记得苏亚和我合谋,要我在水底将头鳍挂在一条不肯潜水的游客的小船的锚链上,拖着小船飞快地在海上跑来跑去,吓得紧紧捂住钱袋子的那一船游客误以为魔鬼来了,吱哗大叫。是的,因为我们的形象太“出众”了,我们得到了“魔鬼鱼”的“美誉”!

  可是近几年,鲨鱼几乎绝迹,我们蝠鲼家族也越来越少,一大部分被亚洲人指使当地人用各种手段捕捞猎杀,还有一小部分遁逃了,当我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父亲母亲渐渐消失在我周边的时候,我接到过很多次警报和警告:旅游给贫困的伊尼人带来收获,也将带来灾难,灾难的代价之一,就是鲨鱼、蝠鲼先后进入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红色名单”。这一段时间,苏亚常常忧郁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进入“红色名单”又能怎么样呢?那些可怕的游客照样物以稀为贵,在海边玩耍了一天,到了晚上就贪吃贪乐子贪购物,要我带他们去找买鱼翅和蝠鲼鳃耙的地方。

  我听了不禁心头一凛,愤怒发问,如果说鱼翅还能满足这些求异的饕餮之徒的口腹之欲,我们蝠鲼的鳃耙,不过就是腮弓里面的两排软骨,没有这两排骨质突起物,我们怎么过滤海水,留食吃东西呢?就像你苏亚,假如没有下巴,怎么咀嚼?

  苏亚眼里流露出忧郁道,是啊,他们猎杀鲨鱼,主要为了一对鱼鳍,满足口腹或者是虚荣心;猎杀蝠鲼,就是为了一对鳃耙,说是一种天然的药材。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越是天然,越是难得,他们就越是掠夺,最后搞得一干二净,物种灭绝……转而他安慰我,有我在,就有你在,你不要太多担心啊。

  我被他的真诚感动了,我说,我喜欢托佛,喜欢伊尼,还喜欢一大群天南海北过来的善意的游客,更喜欢跟你朝夕相处,我不会被他们捉住的,我也不会像有些亲戚那样远远逃跑——就是逃去天涯海角,难道就不会碰见利欲熏心之辈!

  苏亚抱住我的头,拥吻我湿滑的额头,我感受到他的心脏,嘭嘭嘭地剧烈跳动。对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坚信只要我俩攻守同心,就能化险为夷,但是我们没料到,形势的逆转,比我们的预计更快更险峻……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周日,我独自在海边嬉戏,等待苏亚的到来,平时他比格林威治时钟还准点,今天却晚到了足足半个钟头。远远见到他的身影了,平时我就会迅速旋转,趁势一跃跳出水面,水湿淋漓地来两个漂亮的鹞子空翻,今天我却潜入水下十几米,我不理你了,苏亚!大概是知道我生气了,苏亚一连吹了几个响亮的口哨,偶一探头,还见他不时回头张望,这个心不在焉的苏亚!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吗?

  为了讨我喜欢,进入海滩之后,他自罚,双手倒立而行,像极了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海蟹。我噗嗤一笑,忍不住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一股水柱直冲蓝天。苏亚笑了,纵身一跃,我俩在水里相拥了,他翻身朝上,让我骑在他身上,然后他双脚一蹬,我紧密配合,迅捷地将尾翼猛地一抖,俩人便箭镞一般射了出去。立定之时,已经在百米之外了。我敏觉到他今日的心跳不大对劲,松开两翼,问他,今天不大舒服吗?他摇头。再问,被爸妈骂了吗?仍旧摇头。还问,那是哪个女孩子惹你伤心了?他拍拍我的头,一往情深的样子道,你就是我的女孩子啊!

  我道,我可不敢惹你生气!到底为什么?

  他浊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南多找到我了……

  我笑了,道,那又什么,他是你表哥,能吃了你吗?

  南多是苏亚姨妈的大儿子,去年结婚了,今年就添了一个儿子。媳妇面容姣好,却是一个残疾,严重的风湿导致腿不能行,双手蜷曲。往常此时,南多就该驾船出远海捕鱼,有了这个家,他甚至不能正常出海。他知道表哥开始躲着他,干一些贩卖鱼翅的勾当之后,就渐渐远离了他,苏亚善良,不愿沾惹他身上的血腥气,他知道我的嗅觉敏锐。是啊,从血亲上来说,我们蝠鲼也和鲨鱼的亲缘关系最近,同属软骨鱼纲。

  回到岸边,苏亚还是告诉我了,南多带来了一个亚洲某国在伊尼承建工程的胖翻译,这个翻译迎来了一群本国朋友,此行就想尽兴地看看蝠鲼表演。胖翻译承诺,事成之后,他将给出超乎市价许多的报酬。南多几乎是求他,他的老婆吃药要钱,儿子吃牛奶要钱,房子漏雨翻修要钱……苏亚心软,答应他不露面,他就跟我讲讲,还要看我的情绪如何。就冲苏亚主动告诉我背后隐匿着南多这么一个家伙,我也不愿拂他的面子,尽管,我听闻到那些沾惹了鱼翅腥味的凶手,肚子里就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或是因为答应了表哥的请求,苏亚闷闷不乐,直到胖翻译带来四五个朋友,苏亚才勉强启齿一笑。他几乎是机械地穿上潜水衣,又一一教他们穿上,两个一对地带下水来。他招呼我的声音也能听出不十分情愿,我心里在说,别这样,苏亚,不就是陪他们照相,再给他们来两个鹞子翻身吗!这在我不难,你表哥也是家里有难,只要他以后不再打那些血腥的主意就好啊。至于我面对的游客,已经不可胜数,我根本都搞不清他们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我只要这样一片湛蓝的一望无际的海域,还有我的苏亚哥哥,这就够了,够了啊……

  记忆依稀的是,苏亚越不高兴,我越要卖力地表演,我喜欢看他乐哈哈的神态,我不能让他以及他的表哥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都答应人家了,人家都来了,我都准备好了,跟谁拍照都是拍照,给谁表演都是表演。何况,我的表演,还直接关联到苏亚表哥南多家的药罐子、奶瓶子和遮风避雨的草泥房子!我当然知道,南多也不能将收入独吞,他多少要给苏亚一些,也就是说,我的表演还关系到苏亚一家的菜篮子啊。我记得不停地给这些不知道是日本的,中国的还是越南的人拍照,我在水下得摆出各种各样的“泡死”(POSE),还得忍受他们其中个别人的骚扰。其中一个满口熏牙的,几次不老实地摸我的鳃耙和尾臀,嘴里啧啧有声。苏亚事先是提醒过他们的,一二三的注意事项,包括不要随便抚摸我的敏感部位,要不是看在苏亚的面子上,我非得用带有微电流的尾鞭狠狠抽他一家伙不可。

  胖翻译没有下来,他着一件雪白的衬衣,大太阳下还系着领带,西装革履的。他就一直站在沙滩上,对自己的几个朋友的造访,他极尽“地主”之谊,几分讨好,几分自得。

  水下照相、表演,足足两个小时,我也感觉累了,胸鳍酸胀。他们精赤淋漓地上岸之后,那个满口熏牙的,左右看看,甚至连泳裤都扒拉掉了。苏亚叫他穿上,他不悦道,又没女人。苏亚说不行,说完就要走。我知道他既是不待见这种粗野的家伙,也是在体谅我的感受。在其他人包括胖翻译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怏怏穿上,嘟哝道,他到过加蓬的天体海滩,那才叫一个赏心悦目。

  苏亚朝我这边张望之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我屏住呼吸紧急下潜,然后急速旋转着上升,借着巨大的冲力,向着蓝天纵身飞去。即刻,岸上响起一片刺耳的惊呼。我在空中做了一个后空翻七百二十度转体,垂直入水,溅起一片丰腴绽放的浪花。岸上的欢呼还没落下,我再度冲刺、鱼跃、反身翻腾四周半转体四周半。试想想,人类体操的难度之王,也不过反身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那就几乎是人类体操的极限了——有个术语叫5355B。我是他们的倍数,岸上又是一片尖利的欢呼。其实,他们至多是看一下热闹而已,看懂了的,只有我的苏亚,他才是我的教练,我的伙伴,我的知音!

  客人们在手忙脚乱地卸下潜水衣之时,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胖翻译塞了一卷钞票给苏亚,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小费吧?我看见他略一犹豫,就塞进了口袋。胖翻译恋恋不舍地看着海面,朝我的方向暧昧地招招手;我才懒得理他,我只在乎我的苏亚。可是直到他们走远,苏亚才转过脸来看我,刺眼的阳光下,他的脸颊闪闪发亮,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了,他觉得委屈吗?

  那一刻,有一种不祥之感在我心头悄然滑过。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无事。苏亚也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我尽量挑逗他,做出各种怪模怪样,只为让他高兴。我说,如果胖翻译跟他的朋友再来,看见我这一番比马戏团还精彩的表演,不知道该有多喜欢,该给我们的苏亚多少小费呢!他皱起眉头道,不谈他们好不好。我猛然一个下潜,然后从他的胯下钻入,再将他高高扛起来,飞速前行,在他乐不可支之时,猛然一下弹跳,把他抛了起来。苏亚成了一道亮丽的弧线,像一柄黑色的标枪,霍然划向前方坠入水面。随着哗然一声,水面波纹平,顿时不见了苏亚。我心里叫了一声,苏亚!没有任何反应。我低头潜水,一下子就到了水下百米,眼目所及,除了我平时喜欢啖食的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这才发现,现在的海底世界是多么寂寞!我心里惊呼,苏亚!苏亚!不期然间,我的头吻被一双熟悉的胳臂抱住,缭绕我鼻翼的是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可恶的苏亚,从我后面潜游上来,将我紧紧搂住。苏亚,我说,眼睛闭上了。我在……他喃喃道。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我说。我在……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就在这天晚上,一艘快艇悄然驶来,一切都改变了,我和苏亚永别了。

  我没法完整地回忆当晚发生的噩梦,依稀记得,忙碌了一天的我,正在一块巨大的岛礁之下酣睡,忽然听得一声异响,这种发动机的异响在白天不足为奇,晚上出现就十分奇怪了。我才刚惊醒,以为是错觉,就被一片刺目的光线包围,我根本睁不开眼睛,就感觉到一张大网在我周边阴森森地合围。我一阵惊悚,急忙跳将起来,很快就被一张巨大而柔韧的网状物兜住,重重摔了下来。再跳,再落下,且越跳兜得越紧,很快就不能动弹。我心里在泣血,殷殷叫唤,苏亚,苏亚?苏亚!……

  当我被拖上快艇的刹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就这么装箱吗?是南多!

  等我拍几张照片,拍完就装。是胖翻译无疑了。

  天哪,胖翻译和南多合谋,将我生擒了。我可是托佛海滩的最后一条蝠鲼啊!

  我的身体里很快被注射了一种什么液体,沁凉沁凉,从头吻贯穿到尾部,一种无力的僵硬感将我几乎完全撑展开来,我猝然明白,我的末日到了,这么快啊,或许也是托佛海域所有大型生物的末日……

  当我被制作成一条完全没有生命征象的标本之时,已经挂在了胖翻译的一栋乡村别墅里。

  三米宽的翼展,两米长的身躯,在大海里我是一只矫健的怪鱼,如今像一只被风干的巨大的蝙蝠,牢牢定立在这个有着一堂高档非洲鸡翅木家具、高仿的达芬奇油画和英式壁炉的墙上。展示那天,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胖翻译朋友们的“瞻仰”。还真有小孩把我当做了蝙蝠,当他们这样说之时,胖翻译就嘿嘿笑道,我这只蝙蝠可是漂洋过海,从非洲的托佛海滩捕捞起来的哟!他的那些戴着LOTOS品牌眼镜,举着血红色Laffey(拉菲)葡萄酒的朋友在我面前端详,并不经意似的问到价钱,他熏熏然道,鳃耙有价,鱼翅有价,象牙有价,非洲黄花梨和鸡翅木有价,LOTOS和Laffey皆有价……它无价,因为,它是伊尼托佛海滩的最后一只蝠鲼。伊尼,伊妮呢?

  伊妮,是他的爱女。一位今年夏天就要上小学一年级的可爱的女孩,摇晃着头上两只羊角辫儿跑过来,睁大的双眼,就像托佛的蓝天和海水一样湛然清澈。

  谁也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周日的晚上,发生在胖翻译的别墅里。客人逐渐散去,伊妮在爸爸的陪伴之下,一起欣赏一部国家地理的纪录片,她平时太喜欢动物世界、人与自然和濒危动物等片子了。画面于我如此熟悉,风姿绰约的椰树、蓝得像婴儿眼珠一般的海水,还有一个我熟悉的幽黑颀长的身影……

  解说员的讲解低沉而忧伤:托佛海滩原本有着丰富的鲨鱼、蝠鲼及其它的海洋生物……这是当地青年苏亚世世代代生活的海滩,他对这片蔚蓝色海域的感情无与伦比。苏亚眼见最后一条鲨鱼在2008年前后消失,最后一条蝠鲼在2012年前后消失……他告诉我们,那条翼展三米多宽的蝠鲼,是蝠鲼中的佼佼者,极通人性,它跳起来,可以达到两三米之高。最后,它被一个亚洲人雇佣他的表哥南多猎杀了,然后高价买走,制成标本偷运回国……他说,他是一个潜在的帮凶。这条蝠鲼被猎杀之后,他没法承受心理压力,夜夜噩梦,从此再也不敢去托佛海滩,甚至,听到蝠鲼两个字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全身颤抖。精神受到很大刺激的苏亚,整日恍惚,我们“濒危动物”摄制组在托佛拍竣的前几天,他横过马路,不幸被一辆破旧的Hiace客运车撞飞了……

  听着看着,伊妮先是张大嘴巴,眼睛翻白,转脸瞥一眼墙上的蝠鲼,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胖翻译触电一般站立起来,扎撒着双手,惊叫道,伊妮,伊妮!

  又是一个早春二月的周日,胖翻译携带着我的骨灰来到伊尼。他费尽心机,当然也花了钞票打点,说服苏亚一家将苏亚的骨灰小心取出。苏亚的表哥南多始终一言不发,跟着帮忙。我的骨灰与苏亚的骨灰掺和在一起,然后,南多驾着渔船驶出托佛海滩,在我和苏亚嬉戏并陪伴客人潜水、拍照的海面,我俩的骨灰伴随着菊花,被胖翻译双手捧着,徐徐播撒,我和苏亚随波逐流,终于在天堂汇合了。

  现在去伊尼的托佛旅游,游客们都会听到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那就是相关我跟苏亚的过去……据说,运气好的游客,赶在日出之时,可以在海上看到我和苏亚相拥,旋转,鱼跃升腾的身影,宛如海市蜃楼一般迷离,凄美,若真若幻。

  作者简介

  南翔,教授,一级作家,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南方的爱》等多部作品;发表中短篇小说《博士点》、《铁壳船》等百余篇,作品为《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多次转载,收入多种文学年鉴;作品在北京、广东、江西、安徽等地获奖20余个,小说《绿皮车》入选中国小说2012年度排行榜,作品并为《文学评论》、《文艺报》等多家报刊评论。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