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谁是副小姐

　　黛玉从扬州来到京城，带了两个仆人。一个是王嬤嬤，一个是雪雁。王嬤嬤是黛玉的乳娘，雪雁是一个十岁的丫头。贾母看这两个仆人，雪雁甚小而王嬤嬤又极老，恐怕黛玉使用起来不方便，“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这个丫头后来改名紫鹃，是一个我们熟悉的人物。“除自幼乳母外”，贾母还按照迎、探、惜三春的例子，安排了“四个教引嬤嬤”、“贴身掌管钗钏盥洗两个丫鬟”、“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役使的小丫头”。当晚，“王嬤嬤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分析起来，在贾府，丫鬟是有等级的，有大丫鬟，如宝玉身边的袭人。二等丫鬟，如贾母身边的鹦哥，分配给黛玉后是否升格为大丫鬟了呢？再次，就是小丫鬟了。根据上面引文，大丫鬟为主人的起居服务，如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袭人陪侍宝玉在外面大床上；二等丫鬟负责钗钏盥洗，如果是男主人，则相对简单；三等丫鬟则承担主人房间的洒扫与来往役使。等级不同，身份也不同，虽然同为丫鬟但地位是不一样的。在黛玉身边，如此算来，就有乳母王嬤嬤、四个教引嬤嬤和七八个丫鬟了。七八个丫鬟中，是否包括雪雁与鹦哥呢？如果包括在内，围绕黛玉周围的则应有十四五人。

　　但是，在黛玉的舅妈王夫人看来，十几个嬤嬤与丫鬟并不算多。第七十四回，王夫人与凤姐商议，如何处理绣有春意的荷包时，凤姐向王夫人建议，不如趁此机会裁撤一些年纪大和“咬牙难缠”的丫鬟，“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王夫人认为凤姐说的不错，然而又叹口气，说道：

　　你说得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统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还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下去，不但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

　　按照王夫人的说法，黛玉的母亲未出阁时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究竟是怎样的体统，王夫人没有说明。她要叹息的是，现在伺候几个姊妹的丫头，只有两三个还像个人样，剩下的即便有五六个，不过是庙里的小鬼而已。两三个像人样的丫头与五六个小鬼一样的小丫头，伺候贾府里的一个小姐，很是委屈了。

　　上面分析，在贾府，丫鬟分为三个等级。等级不同负责的事情也不一样，等级愈高，与主人的关系愈亲密，而低等级丫鬟是不可以做高等级丫鬟工作的。一天，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恰好丫鬟们都外出了，而宝玉“偏生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才有几个老嬤嬤进来，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让她们退出去。宝玉见没有丫鬟，只好自己动手。这时丫头小红进来给他倒茶。宝玉从未见过她，便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吗？”宝玉为什么奇怪，因为在曹公笔端，小红是：容长脸，细巧身材，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这样美容颜的丫头自然不属于庙里的小鬼，不应该列为三等，而应该列入二等，怎么会没见过？对宝玉的疑惑，小红回答说，我从来不给你“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做”，你怎么会认得？宝玉又问：“你为什么不做那眼见的事？”小红道：“这话我也难说。”这就不是难说的事了，因为这本不是她该做的事。而这时，秋纹与碧痕担水回来，看见小红给宝玉倒茶，心中很不自在。等小红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二人便进去质问她为什么给宝玉倒茶。小红解释说姐姐们不在，我才给宝玉倒茶的。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也骂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要送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与碧痕是负责宝玉房间里面的丫头，身份高于小红，她们如此愤怒是因为小红僭越，做了属于她们的工作，或者说侵犯了她们的利益。在第七十四回中，晴雯在回答王夫人关于宝玉饮食起居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 在这些丫头中还应该包括碧痕和晴雯在内，她们也属于二等丫头，对小丫头斥责、打骂而毫不手软。晴雯不是曾经拿起一丈青乱戳小丫头坠儿的手，把她戳得哭神喊鬼吗？

　　这是二等与三等丫头之间的关系。那么大丫鬟呢？大丫鬟更有威风，在与外人吵架的时候，受气的小丫头往往是大丫鬟的帮手。一天，负责大观园厨事的柳家的正按房头分派菜馔，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对柳家的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柳家的表示如今鸡蛋难买，“你说给她，改日再吃吧。”莲花儿赌气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心头火起，伺候迎春吃过饭，便带着小丫头们走来，厨房里人正在吃饭，见她脸色难看，都忙起身赔笑让座。司棋喝命小丫头们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们七手八脚抢上来，一顿乱翻乱掷，慌得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才将气劝得渐渐平了。“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又连说带骂，方被众人劝回。“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会，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在地上。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可惜好景不长，司棋因为与表弟潘又安私通而被逐出大观园，恰好被宝玉撞见，见到宝玉司棋哭了拉住他，恳求他和王夫人说，不要把她逐出去，周瑞家的哪里肯听这样的话，发躁地向司棋喝道：

　　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做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的走！如今又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

　　在周瑞家的话里，司棋曾经是副小姐。这就令人奇怪了，既是丫鬟，即便是大丫鬟，一等的丫鬟，也不过是丫鬟，怎么成了副小姐？副，这个词，有陪伴、辅助之意，把司棋称为副小姐便是从陪伴、辅助小姐的角度出发，通俗地说，是陪伴小姐的，这样的丫鬟，有小姐在背后支持，当然要受到其他仆人的尊重。然而，那是往昔，眼下是：“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原因之一是“深恨她们素日大样”，不把周瑞家的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失势落到她们手里，又怎么会有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