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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农:中古诗歌笔记三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6:41 来源:文艺报  顾 农

  曹植《斗鸡》诗

  好斗大约是人类的天性之一,所以游戏往往采用两军对垒的模式,无论是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都很像两国交兵,杀个你死我活;各种球类活动也都是 两军对垒,谁先下一城,就兴高采烈,谁终于败北,其崇拜者中的某些“迷”人便开始闹事。还有让动物介入的,最著名的是西班牙的斗牛;中国人则斗鸡、斗蟋 蟀,让它们自己斗,坐而观之,尽管如此,也曾经有人入迷,弄出许多故事来。

  斗鸡一事可以入诗,其中最有名的是建安才子曹植写的一首,其后半云:

  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雄正翕赫,双翅自飞扬。

  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觜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

  长鸣入青云,扇翼独翱翔。愿蒙狸膏助,长得擅此场。

  一二两句写战前的态势,三四两句则以“羽”、“目”两处细节渲染战斗的气氛,五六两句形容失败者的狼狈,七八两句则写胜利者的得意。最后两句最妙,介绍胜利者的奥秘:原来它身上涂了一种秘密武器——狸(黄鼠狼)膏,于是对方就非失败不可了。

  这种药怎么用法,现在弄不清楚了。此事当时就近乎军事秘密,1800年后的读者更是难以明白。

  蒙狸膏之助既相当于使用违禁品,按竞技的“费厄泼赖”(falr  play)原则,应取消其参赛资格,并停赛若干年。但当时的人们似乎很洒脱,并不介意,曹植竟然得意洋洋地将这一秘密写入诗中。这大约也可以说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表现吧。

  和曹植玩斗鸡比赛的是他的哥哥曹丕。“建安七子”之一的诗人应玚在《斗鸡诗》中称他们弟兄俩的斗鸡场是“兄弟游戏场”。

  后来这哥儿俩都长大了,进入宫廷政治的游戏场。这里的斗争残酷得多了,他们自己变成了好斗的公鸡,这一回使用了“狸膏”并终于得胜的是曹丕,他 接了曹操的班,稍后更“长鸣入青云”地当了皇帝;而曹植则岂但失了一地鸡毛,他完全沦为一个顶着侯王头衔的囚徒,后半生痛苦不堪,匆匆短命而死。

  不知道曹植晚年重读自己青年时代的《斗鸡》诗会作何感想。不过他失败了也好,否则我们将失去一位杰出的诗人。

  释宝月《行路难》

  《玉台新咏》卷九载《行路难》一首云:

  君不见孤雁关外发,酸嘶度扬越。

  空城客子心肠断,幽闺思妇气欲绝。

  凝霜夜下拂罗衣,浮云中断开明月。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断。

  寄我匣中青铜剑,倩人为君除白发。

  行路难,行路难!

  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

  写客子和思妇的相思很见情致,其五六两句对后来李白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似不无启发。此诗作者署“释宝月”,一个出家人能写出这样的佳作来,颇可怪异。此人显然不遵守佛门的规矩。宝月和尚还有两首《估客乐》,亦复写得一往情深: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侬拔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两首一气呵成,前一首殷勤送别,细节生动;后一首全是临别叮咛语,罕譬而喻,大有民歌风味。抒情主人公开朗豪爽,情意无限。抛开破了绮语戒一层 不谈,宝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钟嵘《诗品》将他列入下品,而我们知道,凡列入《诗品》者“便称才子”,陶渊明也不过就在中品。可惜的是《行路难》的著作权 有点问题,《诗品》卷下云:

  《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造。宝月尝憩其家,会廓亡,因窃而有之。廓子赍手稿本出都,欲讼此事,乃厚赂止之。

  这一著作权之争的故事简直够写一篇短篇小说。后来《儒林外史》里就有类似的情节,见于第二十一回“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只不过那个牛浦郎不仅窃取诗人牛布衣的诗稿,还要进而冒充诗人本人,显得更加荒谬罢了。

  柴廓之子本来打算去告官,可知中国古代虽然没有什么著作权保护法,知识产权也还是可以得到某种保护的。尽管小柴有点财迷,得到一笔钱以后就和宝月把事情结束了,但宝月的问题还是包不住的。

  大义公主《书屏风诗》

  《诗经·卫风》里有一首著名的《载驰》,其写作背景是公元前660年北狄入侵卫国,卫国大败,首邑被抢掠一空,卫懿公死难;懿公的妹妹许穆夫人 (嫁至许国,为国王穆公的夫人)奔回卫国共赴国难,并提出联合齐国抗击北狄的主张。许国的大夫将她追回,惟恐会把祸水引到许国来。于是许穆夫人赋《载 驰》,其中说,即使你们不赞成我回国的举动,我也不能跟你们回许国去。我们各有各的想法,各走各的路。你们纵使有极多的好主意,也不如我亲自回去一趟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这首诗强烈地表现了一位女贵族对自己故国的感情,历来传诵不衰。

  后来又出现了一位与许穆夫人似乎有些类似而其实很不同的人物,她就是北周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千金公主。北周宣帝时,她被远嫁东突厥为可汗摄图之 妻。摄图本是突厥逸可汗之子,“号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可汗,一号沙钵略,治都斤山”;“勇而得众,北夷皆归附之”(《隋书·突厥传》)。隋灭周以后,公 主悯宗邦之覆灭,力劝沙钵略起兵反隋,于是沙钵略起兵与隋大战,先胜后败,这时突厥内部又发生内讧,于是他决心依附于隋,永为藩附,“遣使朝贡,(千金) 公主自请改姓,乞为帝(隋文帝杨坚)女”(《隋书·长孙晟传》);这样千金公主就放弃了原来的姓“宇文”,于开皇四年(584)得赐姓为杨,同时改封为大 义公主。在此后一段时间里,隋与东突厥保持着比较良好的关系。

  隋平陈以后,文帝将缴获而来的后主陈叔宝的一架高级屏风赏赐给大义公主,引起她很深的感慨,于是在屏风上题了一首诗(现已收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隋诗》卷七)道:

  盛衰等朝暮(一作“露”),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廷。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此诗借叙陈朝灭亡之事以寄托自己的幽思,大发了一通兴衰成败的咏叹,同时也对自己的远离中原、飘流“虏廷”颇多感慨——这位公主受传统文化影响 很深,诗也写得很圆熟。可惜前人于此诗多有误解,如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评论此诗说“英气勃勃,事虽不成,精卫之志,不可泯灭”,他之所谓“事”, 大约还是指为北周向隋复仇之事,殊不知那是先前的事,现在公主本人已经是当今皇帝的干女儿,完全拥护朝廷了。沈氏的这几句话拿来品题《载驰》还算较恰当, 而大义公主此诗,意固不在此也。又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二十二)分析《题屏风诗》道:“此伤不能复仇之诗,特就画屏为引端耳……用意用笔,吞吐入妙”, 此诗确实有点吞吞吐吐,但其中完全没有什么复仇之志,只是自伤身世而已,须知此时她早已同她的丈夫沙钵略一样,衷心拥护隋王室,哪里还有什么“此伤不能复 仇”之意?隋朝好诗不多,这首诗得算一篇,所以唐人撰《隋书》时特为全文录入。

  沙钵略向隋称臣后,“岁时贡献不绝”。他去世多年后,公主因为据说“与所从胡私通”而被废黜(详见《隋书·突厥传》)。其时东突厥内部纷争不已,这位前公主被摄图先前所生的儿子都蓝可汗(原名雍虞闾)杀死。不过此乃后话,同这首诗没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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