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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温和比尖刻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6:40 来源:文艺报 陈世旭

  我的正经学历是初中毕业,又非书香门第,没有家传,读书也就少得可怜。后来有可能多读一些书了,却又不敌慵懒陋习。同乡大诗人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只听进了半句,且不幸是后半句,搞得自己不伦不类,非但不成器,还常闹笑话。“文革”之后,报上批判文章常提到“文革”期间某些执掌了大权的人物因为不学无术出的丑,比如将“赤裸裸”念作“吃果果”,将“墨西哥”念作“黑西哥”等等,看后我也乱笑。但静心一想,不对了,类似的丑,我自己出得还少吗?认得准的字或许多几个,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啊。不由得沁出一鼻子冷汗。

  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尽可能小心地避开小时候听来的“高字认半截,矮字认半边,认字不用问先生”的懒主意。公开场合,凡是拿不准的字,努力不瞎开口。如果非念出来不可——比如问路——那就一定先请教了再说,不知为不知,比出丑好。前些时去过一趟江浙,在高速路的路牌上看到“甪直”和“北厍”,老老实实地请教当地司机,才避免了认作“角直”和“北库”。尽管“厍”就是“库”的方言,意思是一样的,但真要把“厍”念作了“库”,还是不免贻笑大方的。

  但是一个人的劣根性,岂是那么容易根除的。又老也克制不住表现欲,认错了的字冲口而出还在其次,最胆大妄为的是连自己并不确知的典故也会信口胡诌。清华、北大这样伟大的学府我连门朝哪开也不知道,有一次在深圳大学跟一群学生座谈,竟把陈寅恪题写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说成是王国维的话。隐约看到下面有学生相互交换眼神,我并没有在意,依旧是口若悬河。旁边的一位教授悄悄塞过来一张更正的小纸条,让我霎时如五雷轰顶。好在我还多少有一些明智,稍稍镇静了一下,我念了这张纸条。我至今一旦想起那些深大学生的反应就止不住感动,他们当时报以的不是轰然嘲笑,而是静静的谅解。

  同样性质的例子后来又出现在《今晚报》,在《再说人的价值》一文里,读者看到的“晏子车夫”,在我的原稿里其实是“孔子车夫”。这故事我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来的,又不知怎样就把晏子错讹成了孔子,讲的人肯定没错,错肯定就错在我自己的稀里糊涂。令我感动的是,《今晚报》的编辑在订正之后,对我的出丑未置一词,只是啥也没发生似的寄来了订正后的样报。

  这样的对无知的宽容,已经远远超出了纠错本身,而有了一种人性的温暖。除非实在是冥顽不化,更多的受惠者并不会因为这种宽容而更其骄纵,恰恰相反,只会更深刻地警醒和检讨自己。

  偶尔在网上,看到一种严酷的批评,情绪激烈,用词极端,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批评,更像是泄恨,必欲将批评对象斩尽杀绝、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样的批评家并不都是愤青,常常是名头很大的名流,自然也有靠这样的批评方式而成为的名流。我很愿意相信他们抱有莫大的社会责任感,但某种现状不尽如人意,一边只能做指点工作的人很着急,是可以理解的。但着急是不是就必须开骂?可不可以更有勇气些,从更大更深的背景去做一些更具学理性的研究,帮着出些好主意,不是更有益于现状的改变吗?尤其同行之间,更何苦相煎太急?看到一家以文化普及为宗旨的杂志,有些文章在指出某些错讹的时候常常语多讥讽,极尽挖苦之能事,也许是物伤其类吧,很为被挖苦的人难过。任何人——包括喜好酷评、喜好挖苦的人本人,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知识的盲点?任何行业也都永远会有赢弱者、后来者、落伍者。无能和无知本身并不是过错,恰恰最需要善意有力的帮助。

  常言说“事不过三”,但事情哪能尽由人意?对于像我这样学养有限的人,说有了教训——哪怕是极深刻的教训就能确保不再出丑,永远只能是一种愿望而已。只要不是面对坏人坏事,批评者的态度总是温和比尖刻好。一个群体,乃至一个社会,暴戾之气多了,其实谁都不会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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