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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有标:杜鹃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6:30 来源:文艺报 项有标
插图:孟浩强   题字:周振华插图:孟浩强 题字:周振华

  一

  杜鹃花辍学,不全是因为家庭贫困交不起学费。父亲杜宝贝虽然一字不识,却懂得读书的重要。

  杜鹃花之所以辍学,是因为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然后现学现卖,初中生教初中生。学生们讨厌王老师,不是嫌他的教学水平低,是嫌他那双手。那双手骨结突起,五指细长,像是机器人的手。没事的时候,那双手碰到男学生就敲他们的后脑勺,碰到女学生就拍她们的屁股。

  杜鹃花才上了两个月的初中,就被王老师拍了9次屁股,而且一次比一次重。所以,再一次发生了较为严重的拍屁股事件之后,在堂姐的率领下,杜鹃花未经父母许可,就远走高飞出外打工去了。那是她第一次远离家乡,才14岁零5个月。

  杜鹃花跟着堂姐来到遥远的南方,在东州露城区打工。

  如果从大街上走过,你永远不会相信经济发达的地区还有那种黑暗的地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后面,有条狭隘的小巷。从小巷七弯八拐之后,是一 个简陋的小工厂,整个工厂也只是一幢五层的破旧大楼。三楼四楼是车间,五楼是宿舍,二楼是仓库,一楼则是安全保卫人员值班室。那鬼地方虽然闷热如蒸笼,夏 天却只有极少几部电扇,而且经常加班。经理像皇帝,伙食像猪食,工头像恶狼,工资则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好多姐妹干不了几天就走了,而杜鹃花一干就是3年。 3年之中,因为舍不得花路费,杜鹃花一直没有回家。

  杜鹃花喜欢那边的大环境。露城区有个特别大的广场,叫世纪广场。中间九龙盘柱,四周则青松翠柏,绿草如茵,鲜花怒放。虽然这一切跟她们这些外来 务工人员无关,但走在那被浓阴覆盖的小径上,蝴蝶和蜜蜂照样会绕着她飞来飞去,娇艳的花朵照样会对她灿烂地微笑,它们对本地人和外来人一视同仁。杜鹃花枕 肘躺在芳香的草地上,常常做一些无边无际的有时是妙不可言的青春的梦。

  对于相貌清纯、年轻健康的乡下姑娘们来说,露城赚钱的机会很多,因为这里遍地都是有钱人和有钱赚的行业。有的女孩儿不久就去了酒店、桑拿、美容 美发厅,或其他更神秘莫测的地方,有的则成了香港老板在内地的情人。杜鹃花的堂姐不久跟一个矮胖缺牙的制鞋老板好上了,还打算替这个丑陋的家伙生个小矮胖 子。

  杜鹃花牢牢守护着自己的防线,对那些堕落的现象不屑一顾。她感觉那种做法很肮脏。她牢记着父亲的话:“爸给你取杜鹃花为名,就是想让你像花一 样,开得红。将来要争气,不给祖宗丢脸。”可是,杜鹃花不知不觉已经长到18岁,如此妩媚漂亮,不能孤芳自赏,百无聊赖之际,也想跟一个男人谈谈恋爱。

  二

  那个男人叫黄学民,是隔壁工厂的一名分报员。他身材矮小,体格结实,可惜精神一点也不示强,总是一副无精打采、愁眉苦脸的模样。不过自从他认识 了杜鹃花,他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性格也有改变的趋势。打一开始,杜鹃花就不知道他的年纪。黄学民开始说话温和,办事细心,经常笑眯眯地盯着杜鹃花,直盯 得她全身燥热,心慌意乱。

  他们虽然没住到一起,但是感觉上就像一家人。杜鹃花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他也不着急要。他们不慌不忙地缠绵着,似乎只在等待对方开口,似乎两人结婚成家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时候,所有的熟人都喊她杜鹃花,只有黄学民一个人坚持喊她那个又朴素又乡土的名字。每次黄学民用那厚厚的男中音发出她那带着浓浓乡情的名字时,杜鹃花都感动得想哭。

  突然有一天,家乡托人捎信来,叫杜鹃花火速回去。她猜不透是什么事。爹妈的身体都很结实,爷爷奶奶倒是年纪很大了,或许有啥不测。但杜鹃花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不一定这么急迫地要她回家操劳呀。

  黄学民送她到车站。火车就要开了,他才说头一句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里要你回去结婚呢!”

  杜鹃花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黄学民笑道:“我不知道。我猜的。”

  杜鹃花问:“如果真是结婚,你准备怎么样?”

  黄学民反问:“你希望我怎么样?”

  杜鹃花果敢地说:“你若能突然出现在我家的大门口,我就跟你走,哪怕天涯海角、刀山火海。”

  黄学民笑道:“如果你已经结婚了呢?”

  杜鹃花认真想了想道:“只要还没拜天地、入洞房。”

  黄学民道:“好。”

  杜鹃花不知道,就是这一个“好”字,引来了她日后千个不好万个不好。

  三

  杜鹃花的父母果然是叫她回去相亲。对象是她初中的一个同学。那男孩子杜鹃花依稀还记得,因为老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蛋也黑黑的,双手也黑黑的,同 学们便喊他“黑狗”。黑狗现在依旧很黑,只是强壮了许多,脸上浮现着天真的微笑。见面之后,两个老同学倒不甚拘束,谈起当年那个讨厌的王老师,两个人都气 愤得大骂起来,然后又一起哈哈大笑。

  杜老伯看中了黑狗的本分和聪明。黑狗一直读到高中毕业,然后在附近镇上教书。虽然只是个民办老师,在花庄务农的人看来,那是一份又轻松又令人尊敬的职业。

  杜鹃花跟黑狗在一起,感觉轻松舒服,平平淡淡,不是想象中的甜蜜,但也不怎么反感。心想,结婚就结婚吧。至少再不用到处相亲,也让爹妈从此不用替她操心了。在家乡的暖风吹拂下,她几乎把黄学民忘掉了。

  两家订婚的时候就商量了结婚的日期。那日期很快就到了。因为山路坎坷不平,男方虽然没有租来扎彩球的汽车,但请了唢呐锣鼓队来接亲,一路上吹吹打打,山谷里回荡着欢乐的音乐,场面很热闹。

  杜鹃花打扮得就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躲在闺房里,等着那个公认的欢乐的时刻。她一点没意识到,这也许是她短促一生中离幸福最近的时刻。

  这时杜鹃花突然透过绿阴遮掩的窗户,看到远远的篱笆外,有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然后又不见了。

  那是黄学民!是黄学民!

  杜鹃花一时手足无措。她同时想起了在东州露城所有的甜蜜生活,想起了那个花团锦簇的九龙盘柱的大广场和鬓发边翩翩飞舞的蝴蝶。

  杜鹃花不知道怎么办。她只知道一点,如果此时跟爹爹商量退婚的事,他会直接拿刀杀了她。

  杜鹃花心跳如鼓,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迎亲的队伍接到了黑狗家。

  山色苍茫。乡间的婚礼喧哗而又混乱。男人们抓紧这难得的好机会大吃大喝,女人们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杜鹃花被安置在后院一间土砖砌成的小屋里,四壁贴着花花绿绿的年画。年轻的伴娘被小伙子们拉出去疯打嬉闹,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儿。

  杜鹃花心中有鬼,忍不住打开小小的窗户朝外望去。一眼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天哪,他竟然跟到了她的婆家。黄学民站在树丛中,满脸是焦急和期待,朝她拼命地招手。

  杜鹃花吓坏了,赶紧关上窗户。只过了片刻,她又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她看到黄学民仍站在树丛中,一副坚定不移的神情。杜鹃花望着四周的土墙和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再望望窗外。她的确有那翻天覆地的片刻的思想斗争,激烈而又混沌。

  一边是简陋的现实和平淡的生活,一边是灿烂的理想和纯洁的爱情。怎么办?

  杜鹃花突然之间就下定了决心。她打开门,乘着夜色踮脚滑过院落,溜到后门。黄学民立刻伸出那双她极为熟悉的大手。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朝大路奔去。跑了半里路,后面隐隐传来人群的叫嚷呼唤声。杜鹃花说:“上山!”两人分开路边的荆棘,朝山顶爬去。

  翻过山脊,是另一条公路。杜鹃花和黄学民牵着手,一口气狂奔了20里。直到两个人双腿酸软,都瘫倒在地上。

  当夜他们跑到了县城。第二天一早就搭上了开往南下的火车。

  杜鹃花不敢想象家乡山坡上那场热闹的婚礼是如何收场的,不敢想象黑狗那天真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更不敢想象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是如何发作的。她只知道,流淌的时间突然裂开一个大口子,生活再不能回到从前了。

  这是杜鹃花第二次离开家乡。

  四

  直到上了火车,杜鹃花才清楚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现实。她想得很简单,要黄学民带他回他的老家。那儿也应该有他的父母乡亲,有他的唢呐队伍,有他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房间,有另外一次更让她满意的婚礼。一切都是重复,杜鹃花身上还穿着新嫁衣,只不过换了一个她更爱的新郎。

  黄学民却吞吞吐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在颠簸的300公里路途中,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杜鹃花才弄明白:黄学民原来早结婚了,他老婆还替他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杜鹃花从黄学民口中确认所有的事实之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泪珠仍一串串地往下落,怎么也止不住。

  她深深吞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灾难吞到肚子里。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往前走。她缓慢地说:“那咱俩就到东州露城去吧。”

  黄学民不想去露城。他那儿的老乡特别多,现在跟杜鹃花公开同居了,怕传到家乡,挨父母、老婆的骂。

  杜鹃花咬着牙干笑了两声,突然想到如果再退让,她就会一无所有。“非得去!”她说。黄学民最后只得依了她。

  他们又回到露城。原来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他俩又在那开阔的广场上漫无边际地散步。翅膀上大黑点的蝴蝶又在迎接他们。黄学民将自己的脑袋枕在杜鹃花的大腿上,拿着薄薄的刀片懒洋洋地削着苹果。他们瞧着远处高楼的灯光,如同星星一样。

  杜鹃花说:“就这样一生一世也好。”

  黄学民长长地叹口气道:“这里的生活就像仙境,可望而不可即。”

  但生活不会完全重复的。杜鹃花很快怀孕了,当然只能去流产。从此以后杜鹃花就不停地进医院流产。那些冰冷无情的器械不但在她的身体里捣毁了一个 又一个似乎还不能叫生命的生命萌芽,也捣毁了她美丽无比的容貌——她一次比一次憔悴苍老。当医生宣布她此后可能很难生育的时候,她才刚刚满19岁。

  杜鹃花根本料不到一生的青春是如此快捷地消失。杜鹃花还没有细细品味生命的美好就掉进了生活的冰窟窿。她变得不自信,变得暴燥,变得又瘦又黑。对性爱也没有原来那样热烈,能躲就躲。

  于是他们开始吵架。起初黄学民尽量让着她,任她打任她骂,脸上常常出现被抓的血棱棱。黄学民对同事说是猫儿抓的。这样他陪猫儿过了一年。

  春节期间,杜鹃花不准黄学民回去,说他一走她就跳楼。黄学民说可以不走。可两人都无处可去。他们没有钱,近在咫尺的花花世界不属于他们。他们只能在那窄窄的出租屋里泡方便面和吵架,然后就是听着屋外震天炸响的炮竹。

  从大年初三开始,黄学民突然不肯让她了,他也变成了猫儿。两只猫儿经常对着打。杜鹃花的身体上也留下一道道伤痕。两只猫儿这样过了第二年。春节来临时,黄学民本想回去,杜鹃花也同意了。可是接到儿子的一封信后,黄学民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去了。

  到了第三年,形势进一步变化,黄学民那只猫儿竟变成了狗儿,狗儿当然比猫儿更凶。杜鹃花开始让着黄学民了。因为一打架黄学民就玩失踪,或两天或三天,任哪里也找不着他。杜鹃花一个人在那窄窄的出租屋里很害怕。为了不使黄学民人间蒸发,猫儿只好想着法儿讨狗儿欢心。

  杜鹃花孱弱的身体再也适应不了工厂超常的劳动强度。为了生存,她只好放下做人的底线,每天化妆打扮一番,到那些洗脚屋里上班。当然,她只在那些大型的、正规的、管理严格的地方做事,卖艺不卖身。

  黄学民的情绪变得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搂着杜鹃花说百分之百相信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离她的身体远远的,阴阳怪气地说:今天服伺了哪个大老板呀?

  所以杜鹃花每次下班后,见到黄学民总是忐忑不安。不知道今天是晴天还是阴天。如果是晴天,就在自己脸上挂着笑;如果是阴天,就赶紧换上一副苦脸。

  五

  杜鹃花所在的足穴店名字很动听,叫“桃源岛”,其实里面黑糊糊、脏兮兮的,很难让人联想到富有诗情画意的桃源胜景。杜鹃花在这店工作了一个月后认识了一个老板,一个危险的水姓老板。

  水老板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他从来不像其他顾客那样色迷迷地瞧着她的身体。他总是很疲倦地躺在那儿,闭上眼睛,安静而驯服地任她按摩和洗脚。越是这样的老板,杜鹃花越是不知道怎么应付。

  杜鹃花始终对男人的年纪没有准确的概念,水老板大概有四五十岁吧?他身材均称,略显富态,皮肤清洁光滑,说话低沉而有磁性。他那忧郁的神情感动 了杜鹃花,因为这跟她的心情吻合。水老板来的次数很多,每一次来都只要杜鹃花服务,“杜鹃花在吗?”然后眼皮都不抬一下,直走向他平时按摩的包厢。“在在 在……”领班的老女人笑容可掬地把水老板径直领了进去,接着杜鹃花就多了一个“生意”。这,惹得同事们又羡慕又嫉妒。有一次深夜,杜鹃花快下班了,水老板 却出其不意进了洗脚城,杜鹃花原想去睡觉,但不能“得罪”水老板这一为她带来不少奖金的固定顾客,便打起精神为他加班。

  在朦胧的灯光下,杜鹃花突然非常想跟他说话,开口问道:“大哥,您很忙吗?”水老板笑道:“怎么是大哥?我跟你父亲岁数差不多呢!”杜鹃花说: “我们老板教的——无论多大年龄的顾客,都要喊‘大哥’,不然就要罚款。有次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我喊了声‘老爷爷’,结果被老板扣了我半个月工资 呢!”水老板笑笑不作声了。杜鹃花又问:“像您这样的成功人士应该很快活呀,我怎么瞧您总是愁眉苦脸、郁郁不乐呢?”水老板说:“咱们俩都一样的。像你这 样年轻漂亮的姑娘也应该很开心的,可是我不也很少看到你高兴的样子?”两个人相视而笑,一瞬间,两个人似乎心灵有了交流。水老板起身的时候先递给她100 元,说是小费。杜鹃花接过后说:“我们这儿不收小费的,我替您去买单。”水老板笑笑,又摇摇头,他想说什么,又咽回了话。他们互相对视了片刻之后,沉默了 许久,他们俩找不到什么话题,就交换了电话号码。

  当然,杜鹃花知道,水老板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他那个电话号码,她偶尔也有想到,但她从来不打。下班之后,杜鹃花收起了所有的微笑和新鲜,依旧是那只可怜的猫儿。

  六

  虽然杜鹃花挣的钱比黄学民多得多,黄学民却从来不用她一分钱,只除了抽烟。杜鹃花给他买只有老板才抽得起的好烟,一买就是一条。后来杜鹃花想,这也是黄学民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原因之一。

  突然有一天,黄学民也开始喊她杜鹃花了。杜鹃花怯怯地说:“我喜欢你喊我原来的名字。”

  黄学民却冷笑道:“你哪还有那朴素的浓浓的乡土味儿呢?”

  杜鹃花心虚,不敢强辩。但是这样一来,对于杜鹃花而言,黄学民就跟其他男人们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有一天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杜鹃花哭着说:“我为你连婚姻、连家乡、连父母都丢了。你知道我爹爹多疼我吗?你知道他曾经对我寄予多大的希望吗?你知道人家黑狗多单纯多善良吗?”

  黄学民冷冷地说:“你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的追求。”

  杜鹃花脸上立刻露出狰狞的表情,大声吼道:“亏你说得出这样昧着良心的、无耻之极的话!”

  黄学民一点也不退让,用同样高的声调说:“难道只有你牺牲?我呢?我一个大男人,连家都不敢回去。我的儿子恨死我了。你知道我前年为什么突然不 敢回家了吗?我叫他寄信来,他在信上写到,叫我千万不能回家,因为他对同学们说他爸爸已经死了。死人如果回到村里,会害得全村人倒霉的。”

  然后,两个人相互盯着,四只眼睛冒着火苗,用最恶毒的词汇相互攻击。好像原来在学校上语文课就是为了现在之用。妓女、王八、恶棍、骗子,世界上所有的坏蛋似乎都集中到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了。

  杜鹃花边骂边哭,到最后,她主动休战,恳求说:“学民,别再相互侮辱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我们好好地相爱吧。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黄学民却只在嘴里哼哼,脸上仍是那种歹毒的表情。就好像刚刚结束的战场上,还飘荡着杀戮的气氛一样。

  黄学民其实是在苦恼地想:我不是不想爱你,可是此时此刻的你,哪个地方值得我倾力去爱呢?

  杜鹃花不甘心就这么混下去,她曾经进行过一次艰难的努力,要改变命运。她想试一试,能不能找回被自己抛弃的亲情和父爱。

  有次跟黄学民大吵之后,她一个人悄悄买票上了火车,回到家乡。她鼓足了勇气翻山越岭走进花庄,对旁人指指点点视而不见,只顾急促地朝前走。她想,只要爹爹肯原谅她,肯收留她,别的她都不会在乎,她宁愿跪在地上三天三夜不起来。

  杜老伯第一眼看到她,脸刷地变白了。接着,脖颈跟两颗眼珠一起变得通红通红。他指着女儿的鼻子说:“滚!”

  杜鹃花嗫嚅着想解释,想忏悔,想跪到地上求情。杜老伯却根本不容她开口,从厨房里取出菜刀,“咣当”一声丢到她面前,喘着气说:“你若不滚,就把自己砍了。你若不想砍自己,就把我砍了。”

  其实杜鹃花知道爹爹绝对不肯原谅自己,因为她丢了祖宗的脸。

  杜鹃花踉跄着离开家门。走出老远,她还听得见屋场那边爹爹隐约的号啕大哭声。她明白了,爹爹这3年都是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艰难熬过来的。

  杜鹃花翻过山头的时候,留恋地回头瞅了很久,直到酸楚的泪水模糊了眼睛,直到暮色将那个小小的山庄完全吞没。

  这是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告别家乡。

  七

  杜鹃花好想跟黄学民彻底谈一谈。黄学民却没有耐心听她啰嗦,长长地打着呵欠,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

  突然有一段时间黄学民不跟她吵架了,对她又温柔又体贴。杜鹃花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个夜晚,黄学民轻声对她说:“我们分开吧。”

  杜鹃花脱口喊道:“不行!为什么?”

  黄学民叹息道:“你跟我一样清楚啊。在一起只是不停地相互伤害。”

  杜鹃花嚷道:“不!你一定另有原因!”

  黄学民无奈地说:“哪有什么原因啊。”

  杜鹃花一跃而起,抓住黄学民的领扣,逼问道:“是不是有另外一个女孩在等着你?那个女孩又清纯又温柔又热烈,能给你当初的感觉?”

  黄学民道:“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这是两回事。”

  杜鹃花含泪哀求道:“民哥,我爱你,请别离开我。”

  黄学民被感动了,抱着她道:“我答应你,可你以后别争别吵别骂人了,好吗?”

  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有天晚上,杜鹃花下班刚回家,突然手机响了。她一瞧号码,是水老板。这是水老板第一次在她休息时间来电话。她瞅瞅躺在床上的黄学民,走到门口去接。

  水老板说:“我请你喝茶。”他说了一个豪华咖啡屋的名字。杜鹃花不由自主答应:“好。”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作出决定。不知为什么,嘴竟然抢在了心的前面表态。杜鹃花对黄学民说:“我出去有点事。”不等黄学民反应过来,她就拉开门出去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水老板似乎比往日更加郁闷。他俩隔桌而坐,几乎不说什么话。

  水老板问她吃什么,她摇摇头;又问她喝什么,她依旧摇摇头。水老板不停地喝着红酒,最后重重地叹口气:“你不是说我为什么郁闷吗?我告诉你:我 的老婆跟别的男人了。”杜鹃花惊讶地脱口而出:“您这么优秀,她怎么舍得背叛您?”水老板说:“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两个人赤手空拳从内地过来,白手 起家,共同奋斗,亲密得就像一个人一样。”杜鹃花问:“那个人比您更强吗?您夫人已经离开您了吗?”水老板苦笑道:“如果她找了一个更强的,为了所谓的爱 情,勇敢地走出这一步,我倒也宁愿成全他们。她居然跟我的司机!”

  杜鹃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那,那,您怎么处置他们?”

  水老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突然显得狰狞:“对司机好办,打断他的腿扔到大街上去。”

  杜鹃花不吱声,静静地等着下文。

  水老板道:“难的是她。我一提离婚,她就自杀。昨天已经是第五次了,我其实刚从医院出来。”

  杜鹃花浅浅地一笑。

  水老板迷惑地问:“小丫头,你笑什么?”

  杜鹃花说:“您夫人一直是爱您的。她跟司机不算什么,其实和您到我们这儿来洗脚捶背一样,轻松轻松而已。恐怕是您给她的时间太少、让她感到寂寞了吧?”

  水老板听了这话,双眼圆瞪。好久好久,他徐徐舒了一口气,连灌了几口酒,自言自语道:“也许是这样。”

  离开咖啡屋的时候,水老板突然拥抱了杜鹃花一下,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杜鹃花的脸红了,心里却充满温馨。她目送着水老板打开车门,钻进小汽车,然后绝尘而去。她一转身,黄学民竟然站在面前,脸色铁青铁青。

  八

  无论杜鹃花怎样解释,黄学民绝不相信杜鹃花跟水老板的关系仅限于喝咖啡,更不相信他们是第一次约会。

  虽然室外阳光灿烂,小小的出租屋里却如冰窖一般寒冷。两个人已经三天没讲一句话了。杜鹃花想挑起凶猛的争吵,又哭又骂。黄学民却再也不吭一声。

  从前吵架的日子竟也变得温暖起来。

  杜鹃花想:难道我有错吗?我从来没想到要跟水老板怎么样呀!又想:如果水老板在宾馆跟我约会,我会去吗?她有些迷惑,似乎没有答案。可是她马上就明白:会去的。水老板要她做什么,她似乎都不会拒绝。这样一想,她也就不感到怎么冤枉委屈了。

  黄学民从那天起,也不再碰她,两个人之间突然像隔着天涯海角。有天夜里,杜鹃花坐在床头默默地流泪,黄学民轻声说:“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杜鹃花呆呆地瞧着他,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于是苦笑道:“是的,爱不是占有,是付出。你走吧。”

  天亮以后,黄学民就开始收拾行李。杜鹃花瞧着他弯腰的背影,如万箭穿心,突然又说:“今天你不走,陪我最后一夜好不好?”黄学民抬头瞧瞧她,终于撕不下情面,勉强点头道:“好。不过,明天我是一定要走了。”

  最后那一夜,黄学民也不跟她做爱,而是蜷缩在床的角落,睡得很早。杜鹃花几乎未合眼,早晨醒来,脑袋生疼生疼,意识却非常清醒。黄学民在旁边睡得很香。

  这是最后时刻了,他却没有半点留恋,半点伤感。

  太阳升起的时候,两个人就要永远告别了,他却能睡得那么平静。或许,他是在养精蓄锐,好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爱他,就让他去吧。杜鹃花竭力说服自己。可是自己怎么办呢?杜鹃花想到,黄学民也许今天晚上就会跟新的女朋友拥抱着睡觉,可是自己却只能在这个窄窄的出租屋里顾影自怜。没有父母疼她,将来也没有子女会爱她。

  她突然想到水老板的老婆,那个笨女人,多么好的幸福生活,却弄到三番五次去自杀的地步。

  杜鹃花看到了搁在行李上的那把细细的刀。黄学民常常帮她把苹果削好。那褪下的皮儿一圈一圈的竟能一丝不差地合拢。看来黄学民也准备把它带上,是替新女朋友去削苹果的。

  杜鹃花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为什么不能自杀呢?我死给他看!叫他一辈子后悔莫及。

  她拿起了那把薄薄的苹果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

  她又想:他能后悔吗?自己这3年里打了许多次胎,那可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呢。他从没说过一句挽留的话,就让那些可怜的小生命黑暗中来黑暗中去,在人世间不留一丝丝痕迹。我若死了,他只会高兴的。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杜鹃花感到豁然开朗,但又感到绝望。她握紧那把薄薄的刀,然后胡乱发了一通短信,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消亡。

  半个小时之后,当警察冲进来时,他们看到,凶手和受害人的躯体扭成奇怪的形状,她抱着那个渐渐冷却的身体,一动不动。鲜红的血液将他们染过,就像一朵啼血的杜鹃花。

  插图:孟浩强   题字:周振华

  项有标:1963年生于浙江。曾担任过教师、记者、编辑等。有小说、诗歌、散文发表于多家报刊。2010年发表的《这一课》获“郭沫若散文奖”。 出版有长篇小说《非常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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