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纪实 >> 正文

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1日10:25 来源:文学报 韩石山

  韩石山是作家,也是学者。曾任《山西文学》主编、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驰骋文坛三十年,主要著作有《李健吾传》、《徐志摩传》、《寻访林徽因》、《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谁红跟谁急》、《民国文人风骨》等。其作品风趣犀利又充满智慧,素有“文坛刀客”之称。其为人,性格直爽,心口如一,交了许多朋友,也得罪了很多人。有人说他笔端尖刻不留情面,甚至称他为文坛的“麻烦制造者”。争议的一定不平庸,喜欢他的读者看中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韩石山的这部新作,可以说是他在文坛三十年的自画像,从少时写到老年,从家里写到家外,从上学写到工作,从体己的理解写到异见的争论,有细节、有故事,同样是没有矫情和粉饰,和盘托出。他对很多文坛故交的臧否也许又会“制造麻烦”了,但这次更多的是宽容和自嘲,个中滋味读者只有阅后才知。“装模作样”,既是他的人生,也是社会变革和文坛演进的历史缩影。

  ——编者

  喜欢美女

  1

  未谈这个话题前,要说说,我为什么说我的人格是残缺的,我的天性里有卑劣的成分。

  为什么这样说呢,且让我问上一句:谁家里可有十几年间,家里找不见一块花布头的情形吗?不必多大,一尺见方,够做一个花肚兜就行了。

  我相信,敢说这个话的人家极少极少。

  我家里,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我母亲有六个孩子,全是男的。倒是有个姑姑,是我祖父母的养女,大约一九五三年就出嫁了,我哥哥是一九六四年结婚的,不久就搬了出去,直到一九七二年我结婚,可说家里没有过一个女孩子。

  没有女孩子,哪里会有花布头?

  父亲在外多少年,家里就祖父母、母亲,跟我们几个男孩子一起生活。这样的家庭结构,对大人来说没有什么,对孩子来说,可就不同了。小时候,对我来说,女孩子总是非常神秘的,奇异的。

  最能说明这种心态,该是我结婚后,六弟的表现。我结婚时,六弟才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可以随意进出他嫂子的房间。后来妻子告诉我,有次正在梳头,六弟进来了,盯着她的长发,嘴里轻轻地惊叫:“噫——噫——”他从没见过年轻女子的头发披散开来是什么样子。有时妻子穿着花棉袄(当是冬天),他会走过来,摸摸花袄的衣襟,一副艳羡不已的样子。

  直到大学毕业,我都不敢和漂亮的女孩子说话,一说话心里就紧张。你说,这还不是人格有残缺吗?

  一面是不敢说话,一面心里又想入非非,越是自责,越是强烈。这还不是天性中有卑劣的成分吗?

  接下来谈喜欢美女。

  一涉及这个话题,不由得就想起龚自珍的豪言:“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也就是说,一有了足够的钱,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结交美人,其次才是名士,再其次才是燕邯一带的二杆子。这也是龚先生做人最真诚的地方。如果他把这个顺序颠倒过来,怕就是个伪君子或是性无能者。

  喜欢美女,实在是旧文人必备的毛病。所幸,我因少年时的局限,反而早早就有了这样的灵慧。

  多年前太原五一广场有块大广告牌,是一家沙发厂做的,上面一行大字是:“与其欣赏,何如拥有。”下面是一个俏丽女子,娉娉婷婷地站在一个大沙发旁边,脉脉含情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我对漂亮女子的态度,正好相反,可说是:“与其拥有,何如欣赏。”这当然是不能拥有后的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说,比“不能拥有,何如嫉恨”要高尚些。

  街头的美女,只可远观难以亲近,真正让人喜欢的,还是能攀得上,打过交道的女孩子。我是作家,打过交道攀得上的,自然多是作家圈子里的人物。

  山西作家中,过去也不是没有美女,只是美女这一物种,一如鲜艳的花草,时令性太强,此刻还花枝招展,再回头就只能叹息感伤了。还有,前些年受商品大潮的冲击或者是诱惑,年轻漂亮的女子,很少有在写作这一行里,作长线投资的。这也不奇怪,写作这支股票,没有四五年的蛰伏,难有见涨的兆头。而四五年的时光,很可能让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光鲜,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多年没有漂亮女孩子进入的文坛,会是什么模样也就不难想见。

  2

  这是过去,现在不同了。或许是山西这个地方太落后,可让年轻漂亮女子施展才能的投资不多,居然也有多年投资写作的漂亮女子,这几年大发其利市。这样一来,山西文坛,竟较之近邻各省文坛,便多了几个光鲜可人的美女作家,有的还一度成为全国耀眼的文学明星。

  一个叫葛水平,一个叫李燕蓉。

  她俩的漂亮,那是真的漂亮,说天生丽质也罢,说沉鱼落雁也罢,都是些虚词儿,不足以描摹真人的俏丽与风采。

  水平什么时候,都像是刚从洞房里走出来的小媳妇,脸儿红朴朴的,眼儿水灵灵的,最是眊人的一瞬间,低眉顺眼又风情万种,铁石人见了都会动心。原本就是戏剧演员,阴差阳错又鬼使神差,先写诗歌后写散文,最终成了文名卓著的小说作家。她没有把戏演下去,实在是山西戏剧界的损失。不管多有才,多有名,上苍生人不易,一个优秀的演员一点也不比一个优秀的作家差。水平听了这话,或许会不高兴,没办法,我就是这么看的。再说,成为优秀演员,一点也不会妨碍日后成为优秀的作家。

  燕蓉则是另一种类型,跟水平稍为不同的是,如果说水平什么时候都像个刚走出洞房的小媳妇,燕蓉什么时候都像个从没有进过洞房的女孩子。清纯又轻盈,和善又喜庆,如同天际的一片白云,迎面而来的一阵清风。

  两人还有一点是共同的,眉宇间都有一股英气,水平更甚些。

  又都有一种沉静之美,柔和之美,你永远都不会听到她们一句高言,一声浪笑。这种沉静柔和之美,我见过的作家里,只有贾平凹在《天狗》里写过,写的是一个名叫天狗的农村青年,对他的年轻的师娘的隐密的情感。说这女人总是静静地笑着,而且一笑“眼里就媚媚地动人”,而天狗呢,对这女人所有的,只是一种带着敬意的爱,“而爱的每次冲动却绝对地逼退任何邪思歪念”。

  喜欢也是一种爱意,纯净的喜欢,是一种难得的享用。

  喜爱美女,是可以净化人的灵魂的。

  对水平和燕蓉这样的女子,有什么请托,我是从不推诿的。道理在于,平日你想为人家办个什么事,人家还有个情愿不情愿,找到门上了还拿架子,不是脑子进了水吗?

  有次水平来电话,说 《文艺报》要登她一篇评论文章,问我可愿意写。我以为机会来了,可写一篇五六千字的大文章,不料水平说,只要一千五百字就行了。我听了,大为丧气。只有从命。这是量身定作,说一千就是一千,多了编辑也会删去。后来有次水平来太原开会,我见了怯怯地问:

  “最近没有地方要发你的评论文章吗?”

  “等着吧。”水平嫣然一笑,甩下这么一句话,扭头走了。

  等着,等到哪年?回去自个主动写了篇文章寄出去发了。

  你看有多贱!

  倒是给燕蓉办过两件小事。

  一是,某年我去济南,参加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排行榜评选会,评到短篇小说时,我提出,山西有个李燕蓉,写了篇什么小说,多么的好,希望能加上。评委中没有一个看过这篇小说,居然在我的煽惑下给评上了。还有一次,要开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了,省作家协会头一次研究的名单上没有她,不知哪个高人给她支了个招儿,说找韩老师跟领导说说准行。其时我已退休,机关的事从不过问。燕蓉说了,我问,能行吗?说能行,我想,我还能做什么事呢,叫说就说吧。一说,领导还真给这个面子。后来才知道,第一次只是初选,领导心里实际上早把她算进去了。我就说嘛,我哪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只能说机缘凑巧,让我偶得虚名。

  遗憾的是,至今没给燕蓉写过哪怕是篇一千字的评论文章。

  不光喜欢俏丽的女子,也喜欢写这类人物。平日一写那种正经八百的文章就打盹,而一写这类人物就来神———油嘴滑舌,文采飞扬,如有神助。

  某年央视新开了一档节目,叫《现在播报》,是一个名叫海霞的女子主持的。只看了几次,我竟写出了一篇六七千字的文章。一开头先是一段油嘴滑舌的自我标榜——

  我对妇女问题有些研究。这话说大了,好像我是个女权主义者似的。跟许多著名的专家学者一样,我只是对妇女问题的某一方面或者说是某一领域有研究。这某一方面是漂亮,这某一领域就是面部。不管漂亮的要素有多少,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只有面部的漂亮才是基本的漂亮,才是真正的漂亮。其他方面能跟上来固然好,比如身材比如教养,不能跟上来,只要能维持常人的水准,一点也不影响面部所决定的漂亮的程度。去年以来国际模特界流行的凯特·莫斯风格,就是精瘦无胸的那种,我的弟子每每以此诘难我,看过资料后我轻蔑地一笑:这不过是我的理论的又一佐证罢了。因为凯特·莫斯之流的面部一样的俊俏,若不说更其俊俏的话。

  3

  再看我是怎样研究海霞的笑的——

  海霞的播报风格,最大的特色是她的笑,还有那轻轻的一颔首。播音员也敢笑?别人不敢,海霞敢。严格地说,那不叫笑,只能称之为笑意。或者说,连笑意都不是,而是一种按捺不住的青春的活力,在一种绝大的自豪感的作用下,从心底泛上来抵达面部表层皮肤(包括眉目),迸发出来的一种光彩的闪动。古语中的流光溢彩,约略近之。说成笑或是笑意,有点委屈它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还是以笑字代之。领受了这样的笑,你会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灵魂暂且还派不上用处,待会儿它才会有所警觉。

  那轻轻的一颔首,讲究更大。要研究这个动作,须有相应的设备。比如一台摄像机外加一台高档电视机,把她多次播音的全过程录下来,再极慢地放出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剖析。我没有这样的设备(我家的电视还是十几年前买的十八英寸机子),我用的是一种原始的办法,就是反复地看,反复地比较。约四个月看过上百次之后,结论出来了,其动作要领可归纳如下:

  (一)下颔往里一收,约10~12度的角;

  (二)整个头部向左上方一扬;

  (三)向右下方一摆;

  (四)回复到原来位置并开始说下一句话;

  (五)在做第一至第三个动作时,嘴角一定是横向咧开的;

  (六)从第二动作开始到第四个动作,右眉毛向上轻轻一挑。

  整个动作一般在五分之一秒到三分之一秒内完成,最多不会超过二分之一秒。

  这样的颔首,并不是在每条新闻播报中都有,只有播那些令人激动或她自己觉得好玩的消息时才会有。整个播报时间内一般出现三至五次,最多不会超过七次。

  这个动作是一个创造。是一种力量的表现,也是一种自信的表示。隐含的意思是,怎么样,得劲吧!

  具体到海霞的漂亮,也有讲究——

  末后得说到海霞的漂亮。那是真正的漂亮,脸型不用说了,且说鼻翼。人类的鼻头,或许是适应风中行走而进化来的,这个进化过程,比类人猿进化到人还要长好几倍。鼻孔朝下是不用说了,鼻尖多呈浑圆的流线型,以利于逆风而行。其造型,精美者如悬胆如垂珠,粗糙者如蒜头如泥捏,海霞则不然,其鼻尖与鼻翼如精雕细刻的玉器,鼻翼外侧浑圆而略略贲张,内侧的棱线极为分明(许多漂亮女子常是在一点上功亏一篑)。当她播到兴会淋漓之际,鼻尖锃亮,鼻翼微微翕张,虽然在电视中,你仍能感受到她心情的愉悦,呼吸的欢畅。

  后面还有很多,不引了。不是爱美之心的驱使,能写出这么动情,这么精辟的研究文章吗?

  还有一次,在济南开小说作家排行榜的会,评出来了,按会上的要求,评委要给每个获奖作品,写篇千余字的评介文章。这种事,总是在彼此推诿中解决的。记得是轮到裘山山了,没有人应承,我说,我写吧。旁边还有个也还著名的评论家哂笑道:“哈,还有人要求写呢。”我是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主持者太作难了,再就是,反正要写,还不如给这个叫裘山山的女作家写。我并不认识此人,只是觉得,能叫了这么个名字,长的也不会差了吧。且看头一段是怎么写的——

  晦涩她是没有的。永远是那样的清澈如水,永远是那样的激情如火,读裘山山的小说,不需要用力,甚至不需要思索,只需将胸膛或是脸颊凑过去,就能感到一种灼热。你说是清浅吗?那你就会跟我一样的愚蠢。万幸的是,我的愚蠢只发生在初读的时候,而你却是因为我的不完整的表述的误导。

  总之是,只要写美女,哪怕是为一个想象中的美女写文章,就喜不自胜,就文思飞扬,不光心里花花肠子,笔下也是花儿朵朵。

  (《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韩石山/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版)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