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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地”和“及物”——以梅驿的小说为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1日10:23 来源:文学报 陈冲

  一

  梅驿的小说有三个特点:一,题材广泛;二,接地;三,及物。正是这三个特点,使她在同年龄段(“70后”)的作家、尤其是同年龄段的女作家中,显得与众不同。

  梅驿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大学毕业后,供职于一个小县城里的大国企,直到最近才从那个厂调到了县文联。栾城县文联实际上只有一块招牌,招牌挂在了县文广局的大门口,所以名义上调到了“文联”的梅驿,实际上就成了文广局的工作人员。当下中国的这一代作家,已经很少从具有她这种经历的人群中产生了,所以她一旦成为作家,这种经历便很自然地成了她在这一代作家中的某种优势。虽然她迄今为止发表的作品数量还不多,但她的笔触却伸向了多个不同的生活领域。《祁美玉的忧伤》等写到了农村生活,《脸红不是病》等写到了城市生活,《独角戏》等写到了情感生活,《梦死》 等则写到了工厂生活。她拥有相当丰厚的生活资源(过去我们称之为“生活积累”),这种生活资源的广度和厚度,以及她对这种资源挥洒运用的能力,正是这个年龄段的作家往往欠缺的。这也是我们对梅驿抱有更高期许的原因和依据。

  在这些不同的生活领域里,梅驿对工厂生活的关注和探索,显然更值得我们重视和期待。在她的作品中,以工厂生活为背景的作品,无论是从数量上看,还是从分量上看,都已经占到很大的比重,甚至无妨说已经成为梅驿创作的主体。而这又正是当前我国小说创作中的弱项——如果不说是空白的话。而且,梅驿的这些工厂小说,又与以往我们所说的“工业题材”小说有明显的差异。如果说过去的“工业题材”小说更关注企业,那么梅驿的小说则完全把关注点聚焦在工人身上。把她的这类作品合起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当下大多数国有工厂里的工人们的基本生存状态。像《梦死》、《你看到张希兰了吗?》等篇,都写得凝炼、结实、沉重,并且蕴藉着一种“代言”的姿态,和“呐喊”的气度。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小说,“改革文学”、“工业题材”有过自己的辉煌,同时也有明显的局限性。“改革”和“工业”这两个概念实际指向的作品几乎是重叠的,在所谓的“工业题材”小说里,实际写到的内容只是工厂里的体制改革。如果说得再具体些,就是企业如何“扭亏为盈”。当这种改革据说已经取得了成功之后,作家们由于很难去写这种“成功”背后的本质上的失败,终至形成了文学在这一领域的缺席和失语。工人占总人口的比例越来越大,工人的文学形象反而越来越少出现在中国小说中。所以我甚至想,梅驿的出现,几乎就是在替中国文学还债——这个话听起来相当地夸张,但我觉得却经得起有心人的细细的琢磨。

  说梅驿的作品“接地”,只要看看那些小说的场景就能知道大概了。她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她的人物总是活动在我们都很熟悉的场景里,让我们一看就觉得亲切,可信。那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地方,连女工洗澡的地方都跑光漏气。梅驿从来不带读者去那些他们去不起的五星级酒店和高档咖啡厅、夜总会。不过,我恐怕不得不说明一下我使用的这个“接地”的概念,和现在媒体上所说的“接地气”不同。梅驿的小说是直接根植于现实大地之上,而不是把本来悬空的东西,通过某种手段,比如接一根管子,吸一点“气”过来,作为某种装饰或修饰。她带我们去那些“破破烂烂”的地方,不是为了在那里寻找或发现“最美的”什么什么,正相反,是为了让我们看看那些失去了尊严的人,那些付出了一切可以付出的代价之后仍然保不住最起码的尊严的人。

  二

  说梅驿的作品“及物”,“及”的就是这个“物”——尊严。这是对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生存于其中的现实生活的一种真实的描述,一种有备而来的有的放矢。即使是其中的一些带点夸张语调或荒诞意味的描写,都能让读者很自然地完成与现实生活的对接。在《花蛇》等工厂小说中,梅驿用一些最琐细、最常见因而也很真实的情节、细节,毫不含糊地揭示出那些在国企中本应是“主人”的工人们,竟会与企业处在一种屈辱的人身依附的地位。这在我国当前的小说创作中极为罕见,极其难得。当国企的体制改革取得了“成功”之后,作家们把脸转向了别处,不再关心那些已经“扭亏为盈”的企业,自然也不再关心那些企业里的工人们。文学从来没有告诉过中国读者,当改革还是零成本、低成本时,工人们并没有从改革中分得多少红利,而当改革进入高成本阶段以后,这些成本的绝大部分,却被分摊到了工人们的身上,而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这种成本,又让工人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形成了工人对企业的人身依附关系。工人在这方面本来就处于弱势,一个失业的车工想再就业,只能找那些有车床的企业,一个化工企业的操作工失业了,基本上就不可能再找到一份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因为同类的企业一个地方通常没有几家。如果说改革前至少企业还不能轻易解雇工人,那么改革后的体制,已经把这种工人对企业的人身依附关系强化、制度化了。在总共不到七千字的短篇小说 《你看到张希兰了吗?》里,张希兰的丈夫侯学中,是化工厂的建厂老工人,二十年来“任劳任怨,规规矩矩”,“是‘不偷不抢不争讲,不嫖不赌不上访’ 的六不人员”,“哪个岗位都呆过”,“光先进个人就评了十几次了”,因为在众人的“撺掇”下,参加车间主任的“竞争上岗”,得了总分第一,但最终却被厂领导“权衡”掉,宣布总分第二的人获胜。老侯不服,找厂领导理论,却又说不过厂领导。一来二去,矛盾激化,争吵之中,出言不敬,厂领导一怒之下,就把他开除了。呆在家里无班可上的老侯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是上访,二是发现了老婆张希兰身上有无法忍受的臭味。他去上访,却被化工厂的厂长派人“像遛狗一样”从县信访局拉了回来,拉回来以后,厂长还恶狠狠地说: “咱厂就是有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破坏分子,我看得找根链子把他们拴起来!”这就是一家大型国企与一个已经被其开除了的工人的关系。他妻子张希兰也是这家化工厂的老工人,她工作的岗位“弥漫着刺鼻的酸臭味,属有毒有害气体”,刚去的人会受不了,时间长了也就闻惯了。老侯闻了这么多年都没说什么,被开除以后,却闻不得了。他指责张希兰不仅身上哪儿都臭,还弄得家里也到处都臭。张希兰受不了“被天天睡在身边的男人认为臭”,便延长了每天下班后洗澡的时间,“反反复复地、一丝不苟地搓洗着自己”。可是这丝毫改变不了老侯继续指责她“臭”。实际上,这是因为她不理解老侯的真实心理——对于已经被开除了的老侯来说,她从厂里带回来的气味,是他与企业之间仅存的联系,也是他仅有的发泄对象。终于有一天,张希兰再也无法忍受老侯的指责了,说,你被开除了,赖我啥事?你要是个爷们,就去找开除你的人。她说说而已,给了他一把水果刀。没想到老侯真的拿下了刀去找厂长了,而且拿的不是水果刀。此举貌似维护尊严的奋起反抗,实则只是失去了所有维护尊严的手段后彻底丧失尊严的自暴自弃。厂长受伤住院三个月,老侯被判刑五年,而张希兰疯了。从精神病院回来后,因为服用大剂量镇静药,她变得行动迟缓,走路摇摇晃晃,每天要睡十四个小时以上,还经常犯困,而没有变的是她仍然嗜爱洗澡,虽然遵照医嘱搬到乡下去住了,仍然乘坐公共汽车来洗澡,一丝不苟、无比郑重地洗完后,还会异常认真地问别人,闻闻我,臭吗?后来化工厂停产了,工人全部下岗,澡堂自然也废弃了,门用砖封死了。可是,一天深夜,张希兰的女儿却找了来,说她妈妈来这儿洗澡了,到现在还没回去。妈妈说明天要去监狱探视,得好好洗洗。经不住小女孩再三要求,保安又叫了三个人来,才砸碎窗玻璃跳进澡堂,看到张希兰衣帽整齐地蜷缩在地上睡觉。

  三

  中篇小说《祁美玉的忧伤》可能是梅驿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不到三万字,却写得细腻、大气,层次丰富。它的主题或许可以用三个字概括:反封建。它以主人公祁美玉的命运向世人昭示,那个不散的封建主义幽灵,今天仍然在我们这块社会主义的神州大地上徘徊。当祁美玉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女孩时,就听村里人带着嫌恶和鄙夷议论她们祁家女人的“风流”,说她奶奶嫁过七处人家,生过十二个子女,说她姑奶奶曾经是翠云楼的头牌。她庆幸自己懂得这个时还是清白的,决心保住这份清白,以改变祁家女人遭人讥笑的宿命。她的姐姐和妹妹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因而仍然受到人们的讥笑,但是她做到了。她嫁给了一个并不喜欢的军人,然后就老老实实地为人妻、为人母,但仍然挡不住村里出现了流言蜚语。当远在新疆服役的丈夫每年只能在家半个月时,还能勉强遮盖过去,丈夫转业回来以后,正是她的婆婆把这些流言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的丈夫。他从此极端嫌恶她,即使她用刀砍伤自己的手臂以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照样无济于事。他们分居了,却没有离婚,她宁愿忍受他和众多女人鬼混,也要为自己的女儿保留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对她有意、实际上她对他也有意的男人,送给她一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鼓励她离婚并开始新的生活,她却当着他的面把那本婚姻法的书撕了个粉碎。丈夫在一次押车送货途中突遇泥石流死去后,祁美玉决心守寡,在一种毫无尊严的生活中维护着自己的“清白”。在这里,梅驿用了一些最“日常”的情节和细节,巧妙地营造出一个梦魇般的怪圈——原来以为只有保住清白才能赢得尊严的祁美玉,却在以失去尊严为代价来保住这所谓的清白。然而,即使这样的“安宁”也很快就被她的女儿打破了。女儿先是在高考前与一个男同学私奔了,很快就被那个男生抛弃,不久后又成了一个老板的“二奶”。她怀了老板的孩子,分娩前把祁美玉叫去帮忙,祁美玉才知道。祁美玉担心孩子生下来以后没有名分,女儿却一脸得意地说,现在有本事的二奶才能生孩子,大了好分他的家产,气得祁美玉突发中风,经抢救,还是落下了半身不遂。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那意味深长的一笔:当女儿嘲笑祁美玉是“冷血动物”,“该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时,祁美玉却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出她奶奶的影子来”。仅仅是女儿长得像祖奶奶吗?当然不是。观念的开放,并不自然意味着妇女的解放,更不意味着得到了应有的尊严。四代人以不同的姿态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转。奶奶、姑奶奶因为“不清白”而失去了尊严,她自己则是为了保住“清白”而放弃了尊严,到了她的女儿,却是在清白不清白都无所谓的名义下,引以为荣地出卖了尊严。

  当然,现在还不能说梅驿的小说已经写得多么完美了。和她这一代的其他作家相比,如果说她的长处恰恰是其他多数作家的短处,那么人家的长处也恰恰是她的短处。她在形式上、技巧上、文字上都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期待着她在新的作品中有新的进步。她有一个很可贵的优点,就是不重复自己。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她还有足够的生活储备和思想资源,使她用不着靠重复自己维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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